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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大街12號

(2010-01-11 08:17:26) 下一個

有一天下午,隨著一陣鈍重的腳步聲,辦公室走廊上出現了一雙裹在兩條胖腿上可笑的長靴。穿靴子的女人又胖又笨拙,那雙靴子有又細又高的後跟,鞋尖很窄而且拚命往上翹,顯得特別滑稽。

那個下午有點陰天,天色灰暗,紅紅黃黃的樹葉稀稀拉拉地掛在枝頭,從窗戶裏望出去,微弱的陽光在車燈玻璃上的反光白茫茫的有些迷離。那種非常靜謐的讓人想入睡的感覺,讓我想起某些無所事事的下午。那些下午,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下午,書攤在桌子上,我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下午的光線一點一點變暗,空氣中的浮塵在越窗而過的陽光下隱約可見,然後黃昏在淡藍色的霧靄中靜悄悄地降臨。

我在雷蒙德大街12號工作了近十年。身邊的人出出入入,跟我每兩個星期一張的支票一樣,那些工資在我的銀行帳戶裏進進出出,最後也沒留下太多痕跡。而我自己,在某個晚上看信用卡賬單的時候,突然覺得光線太暗看不清楚,等到燈光調亮之後再看還是看不清楚的時候,才意識到已經開始老眼昏花了。除了成長中的孩子,這大概是十年之間唯一可以看到的成績。

雷蒙德大街12號,陽光照不進內心的地方,失敗者的修複地,一個精神病人康複中心,我們就叫它希望康複中心吧。

我的生活乏善可陳。白天最好的時間我都坐在辦公室裏對著一台電腦。這漫漫無邊的日子,漫漫無邊的日子,消耗了我最美好的年華,而我們稱之為生活。我的辦公室夾在一條小馬路和一個不算陡峭的山坡之間。山坡在春夏之際長滿鬱鬱蔥蔥的大樹,秋天的時候,漫山的綠葉默默轉變顏色,直到漸漸凋零。而整個冬天,山坡灰蒙蒙一片,不下雪的時候幹禿禿的,有了積雪更顯得荒涼寒冷。

我有一個單間的辦公室,辦公室裏有一扇大窗,我每天透過這扇窗戶窺視外麵的世界。我上班第一天遇到的一個同事跟我混熟之後對我說,“留在這份工作裏吧,你不會在別處見到比這裏更有熱情,更獨特,更有趣的人。”我留下來了,不是為了去遇到她說的那些獨特的人,雖然對她說的那些人我後來才有所領會。我留下來是因為這份工作離家近,上班時間靈活,薪水對一個當時沒有太多經驗的人來說也不算太差。另一個很微妙的原因是M先生本人。我在麵試的時候,他正當盛年,看上去文雅溫和而又朝氣蓬勃。上班的第一天,他把一大摞跟州政府附屬的相關部門的簽約合同放在他辦公室裏的一張長條桌上,跟我說,“我出去開個會,你先看看這些合同了解一下公司的基金狀況,有什麽問題等我回來再細談。”我用眼睛掃了一遍他零亂的辦公室,不怎麽有條理,然後注意到牆角書架的最下層有半打瓶裝啤酒。他順著我的眼光看過去,笑了一下說,“那是以前剩下來的,你要不要喝?”我當然沒膽子上班第一天跟他一起在辦公室裏喝酒。但是,M 先生,一個辦公室裏藏酒的人,必定是個隨性好相處的人。

我在希望康複中心的生活於是就被框在了那扇玻璃窗下,我為M 先生管理各個合同書上簽下來的基金。每天看累了電腦上的數字,我就抬頭看窗外過往的車輛和流雲。我喜歡那些光線在一天之內無窮的變幻,它們在不同時間以不同的方式改變我的心情。這樣的生活讓我想到命運。我大概在三十歲之前把一個人應有的自由散漫都提前揮霍光了,所以後半生要以一個小職員的姿態麵對龐大乏味的現實生活。生活,沒有一個人能夠逃避的生活!首先不能逃避的就是解決麵包的問題。但是,沒什麽可後悔的,我也根本不後悔年輕的時候沒有去學一門技術,或者後來醒悟過來去學更高級一點的技術。如果那樣,如果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的心願,從來沒有做過自己喜歡的事情,從來沒有一個自己真心愛過的人,生活才真正悲慘。

一個裝在盒子裏生活的人,每天透過一扇窗生活的人。

讓我們另尋一條道路走向更豐富的生活吧。書,沒有什麽比書更能讓一個生活單調的人恢複熱情。在書裏我們遇到我們不可能遇到的人,經曆我們本來無法涉及的生活,跟那些睿智的深邃的幽默的優雅的憂傷的快樂的人交談。如果碰巧不喜歡某些人或者他說的話,還可以跳過去或者把整本書都扔掉而不必擔心失禮。多麽美妙,契合心靈的書,生活中香醇的酒!

這就是我在雷蒙德大街12號工作以後最根本的生活基調。在一個盒子一樣的房間裏,守著一扇窗,一些書,看到一些跟我們一樣又不太一樣的人。每天好象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又好象發生過或者正在發生很多事情。讓我一點一點記錄這些圍城中乏味瑣碎微不足道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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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南北方: 新年好! “十幾年小屋磨練,越磨越耐活。” 喜歡你這句話。真是這樣的,而且越活越通透。終有一天,煉成一個老妖精。:))
南北方 回複 悄悄話 豆腐莊充滿才氣,城裏的好莊一座。祝福各位。

心底的話那麽透明深刻。一扇小窗度白日,“漫漫無邊。。。消耗年華”。有共鳴,對一個連小窗都沒有的辦公人。不過日子依舊過,十幾年小屋磨練,越磨越耐活。新年新樂!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bymyheart: 有點灰暗,是光明生活的另一麵。但是,是真實的感受。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依然活得津津有味,還能保持一種對美的欣賞和追求需要一種對生活真的體驗和理解。平庸的生活本身並沒什麽不好,折麽人的是不甘平庸的又豁不出去,放不下的念頭。。喜歡你寫得任性態度。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感謝豆腐莊朋友們的寶貴意見和討論,轉存過來以後參考。

沁霈說:
讀完後,我突然想起帕斯卡說的話,戲劇最可怕的是它表現出來的感情,自然、微妙。不知道這是不是小說,或者心靈日記,它已經在我內心激起了共鳴。

婭米回複:
其實我也相當迷惑,不知道要把它寫成小說還是生活筆記。還會接著往下寫,不會有什麽連續性,隨心所欲,想到什麽寫什麽,有什麽感觸寫什麽,不管灰暗明亮,希望寫出來真實坦白的感受。我希望看到共鳴,也希望得到你們從不同角度看問題帶給我的啟發。

讓筆帶著走吧。

浮生歡娛 說:
這樣的日子挺好的。沒有太大的生活壓力和工作緊張感,下班後不用考慮班上的事情,業餘時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說有甚缺憾,也許就是缺乏波瀾。然而有波瀾就難免會有失落的時候。倒不如一如既往的寧靜更有益身心健康。在這樣的岑寂氛圍,才更有心思和情趣感受光影變換,去琢磨每片葉子的不同之處,為細小的歡樂而滿足自在,和孕育投入詩文典籍裏那些曼妙時刻的激情。

再仔細一想,成仙的日子也許就是基本上一成不變的日子,無論在瑤池跟許飛瓊董雙成吹簫鼓瑟也好,抑或在海上三仙島和安子期、王子喬煉丹騎鯨也罷。而婭米,從這個平凡、卻能攝取美麗風景的窗口開始平靜卻不無思想豐富的下半輩子,何嚐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成仙?:)

哇,如此思來,我自己也差不多是半仙一個了。 :)

婭米回複:
這麽看來,神仙的日子也甚是無趣!

拈花微笑 說:
讀完婭米這篇,有種要崩潰的感覺。我私下認為,文學,詩,或藝術,可分兩大類。一類是給受眾帶來心靈的愉悅;一類則是給受眾帶來心靈的震撼,甚至崩潰。加繆曾說,“小說從嚴都是形象的哲學”。婭米這篇當屬後一類。這些文字披露了現代生活的荒誕性,或者說,人生的荒誕性。而這一切是發生在"希望康複中心",一個"失敗者的修複地,一個精神病人康複中心"。

按照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的說法,像西西弗斯一樣,我們每個人都被判了終身勞役。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於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又重新開始。千百次地重複一個動作。我們也是如此,每天掙錢,用完又掙。周而複始。青春,生命,就這樣一天天消耗殆盡。

但是,加繆又寫道:"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還因為他的激情和他所經受的磨難。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而這是為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從婭米這篇的結尾,我也看到了類似的積極。這讓我心安了很多。我們或許不能逃離這種荒誕性,但我們可以有自主,創造性,愛,激情,虔誠,智慧,從容。。。這些會讓我們自救,成仙(浮生歡娛)。

婭米回複:
不要崩潰啊,以前我們說過,好日子還沒來呢! 你說出了我想說的,人生本質上是荒誕的。

過耳風 說:
一個胖女人的滑稽的靴子突然出現了,讀者以為要發生什麽了,作者卻好像把著雙靴子完全忘記了。讀者正在奇怪的時候,作者說:這就是生活。嗬嗬

“這漫漫無邊的日子,漫漫無邊的日子,消耗了我最美好的年華,而我們稱之為生活。“

這篇文章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婭米最大的本事就是不怎麽說卻什麽都說了,所以你一定要特別細心才能把那些她沒說的話都讀出來。我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想到張愛玲的上海,那時候公車上有個年輕女人,穿著素淨的旗袍,擠在大餅油條的氣味裏去一個地方,做一份小職員的工作,她抱了一本書在手裏,其實也許什麽也沒讀,隻是在這本書後麵做著她的白日夢。她跟這個世界總歸是有點隔閡,這種隔閡看上去是那本書,其實還是她的那些夢。

我不大喜歡最後兩段,讀這兩段的感覺有點象公車停了,上來一個人,原來是年輕女人不很熟的熟人,於是熟人就問她這本書的問題,然後女人的夢也做不成了。本來是安靜的敘述,突然跑出來一個變調,顯得牽強,作者的喜悅也沒有特別大的說服力,有點自我安慰的意思,還不如繼續寫寫希望康複中心來得本色。

婭米回複:
還沒完,隻是不連續,可能更多是有關工作中看到感受到的一些人和事帶給我的感想省思。不知道最後會是個什麽樣子。我就是想寫寫這些平常的生活,因為我們活在其中。 另外,我自己又讀了一遍,如果是寫小說,你說的最後兩段就應該砍掉。你的感覺是對的。

浮生歡娛 說:
喜歡笑掌櫃這個有感而發。

西西弗斯永罰而幸福的形象,在我看來就是人們常說的苦中作樂的性情和價值觀。這種在世俗的標準看來是毫無意義的自我安慰或精神勝利法,實際上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種幸福感,它不依賴於世俗的成功或失敗的價值觀,也不在乎旁人的評價,而完全基於個人內在的情感體驗,它能從看似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提煉出某種感官和理性的敏銳性,這種敏銳在生理上可以成功地降低產生幸福感的閾值,甚至讓人重新回到好奇而敏感的童稚歲月。而枯燥受罰的所謂“苦難”,難道不也是孕育意識豐富性和文字生命力的某種催化劑?

我現在比較逆來順受,看什麽都是粉色,至少也是天藍色的。甚至灰色、黑色也很酷。不是說黑夜給我黑色的眼睛,我能拿它去觀賞光明麽?隻要肚子能吃飽,沒什麽大災難,人生隻有歡樂可言。無聊和無奈,咱不理會它。生命太短暫,實在沒空閑發牢騷。尤其想想還有那麽多中外古籍可暢遊餘生,表太幸福哦。

婭米回複:
生活是種態度!我們思考並不妨礙我們快樂地生活。

千百年來日子都是一樣的,不同時代的人有不同的煩惱痛苦。不是想發牢騷,而是當我看到一些人,一些有殘疾的人(精神上的殘疾),我就會想,我比他們更高貴嗎?那些成功的人比無家可歸的人更高貴嗎?剝開那些標簽外衣,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一樣的,我們麵對的煩惱痛苦也是一樣的。我們普通的日子,到底在跟我們說些什麽?

一果兒 說:
婭米婭米,調子實在太灰了。讀完了就真想大叫一聲,把什麽看不見的套子砸爛掉,一定因為共鳴的緣故。

想起晚霞,雖然跟她不熟,但是一直記著香草的紀念文章裏寫下的晚霞說的話,“要立誌做個普通的人,還要快快樂樂去做。”

婭米回複:
唉,陰天也是一種正常的天氣啊!

海上雲 說:

城外的人總是羨慕城裏的人,正如我很羨慕婭米,端鐵飯碗,又有很多餘閑,“放縱過自己的心願,做過自己喜歡的事情,有一個自己真心愛過的人”,這是浮生所說的半神仙~~~

其實,神仙也很無聊鬱悶,不然,也不會有特洛伊戰爭了~~~

而我們無聊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讓神仙們互相鬥鬥!

人生不可能每天陽光燦爛。婭米的文字很讓人靜心沉思,也讓人看到希望~~~

婭米回複:
工作就是一個圍城。我也沒有鐵飯碗,不過我也不太在乎這個了。有時突然回想過去的時間,覺得“神仙日子”也荒唐。

拈花微笑 說:

婭米,我說的崩潰不是負麵的。是警醒和反省。是把人的不悟的精神狀態摧毀。蘇格拉底說,未經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我們的孔老夫子,也要我們"日三省吾身"。

說得好,對平庸生活的反省和批判,並不妨礙我們快樂地生活。

豆腐酒 說:
米掌櫃這是要立誌做一部長篇巨著的意思,再怎麽也是中篇巨著。這才開了個頭,大家就一擁而上地喝彩獻花,分明是要捧殺米掌櫃。米掌櫃自寫自的,等寫完了看他們還能拿了什麽來獻。

婭米回複:
我分明是想做些陰暗的豆腐塊來讓大家難受。哪有鮮花,不砸死我就行了。今年我對豆腐莊最大的貢獻是用一隻貓把你這條大魚給釣回來了。 得意啊!

出喝酒 說:
感覺最後兩段迸發的很厲害,好像婭米突然寫累了寫煩了,就有點負氣地開始信手寫,有點不管不顧的意思了。

沒事,婭米,我們都是這麽過的。好不好的,青春和故鄉都在夢中(忽然起了點雞皮疙瘩,嗬嗬)

婭米回複:
謝謝小出安慰我! 我明白了,為了不讓青春和故鄉流離失所,我們一定要有夢!!!

群眾普遍反映 說:

我覺得,既然是文學園地,就不該有“光明向上”和“陰暗”的標準。如果有什麽標準,就是如實地記載生活和生活中被經曆了的情感。如實地,大概就是不落俗套地(虛構也可以如實地刻畫情感)。這就涉及到了我對豆腐莊的一點觀察。這裏不僅是文學園地,也肯定不可能一味嚴肅就事論事。用個極端一點比喻,有時候這裏還象教會團契的地方---大家拚命誇別人帶的菜好吃;有事相互安慰,沒事相互撓背。當然發言都是光明向上,似乎有黨發下的”新聞導向”似的。我個人比較愛把這個地方當做頭一種,但也理解後一種功能。有時候也覺得這兩者有矛盾。矛盾也沒有什麽,先帝(借用過氏作家愛說的詞)不是說了,矛盾是事物存在的本質。我說這些話是不是顯得很老,很居高臨下,很裝?如果是,揪耳朵掌嘴巴。

婭米回複:
很高興群眾掌櫃跟我有同感!你要砸我幾塊豆腐我更高興了。(怎麽聽著好象欠拍?)

我以前說過,莊裏太和諧了,需要思想交鋒。交鋒不是惡鬥,是說真話,交換不同看法,除了互相鼓勵,還要互相批評。該砸就要砸,要互相有信任,對自己誠實,對朋友信任。

有群眾的支持,我打算繼續“赤果果”地寫下去。

香草- 說:

活著是多麽的好。
然而多數時候生活如此瑣碎。

這幾天又起早貪黑地忙,但是婭米這塊豆腐做得讀了入心,是很多人的生活反應,所以要專門在大清早寫幾句。各位掌櫃的發言都好。七嘴八舌的討論我最喜歡看。

過過的評有幾句說得專業

同意群眾有關陰暗與光明的見解。同時,我覺得光明陰暗屬於“人文關懷”,是對作者發出的“關愛”--想不出確切的詞,嗬嗬。

作品基於生活,然而升華,我想這就是為什麽大家感觸多多。

最後,一塊豆腐建議:穿在腿上的靴子那句話給我印象很深,立體。這個“穿”字如果換成“裹”呢?-- ignore 如果婭米覺得建議不好。是為了響應豆腐酒鼓勵婭米寫下去而想出的。

婭米回複:
謝謝香草這麽忙還花時間給我寫評語!你看得很細,那個“裹”的確比“穿”字好,這裏先不動,我去自己後院把它改過來。雖然晚霞走了,但是真高興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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