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去海上漂流到巴哈馬的小島之前,特意又讀了一遍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老人與海》的故事背景在古巴,巴哈馬群島在古巴以北,海域非常接近。本來想看海明威筆下的那一片海,可是他寫的主要是人。《老人與海》,樂觀主義者讀來都是勝利,悲觀主義者讀來全是失敗。我們終其一生艱苦奮鬥,除了能夠證明人在精神上的力量,其實最終一無所得。
大遊輪出發的傍晚,海港多雲,但是風平浪靜。站在頂層的甲板上,看著城市與陸地越來越遠,沒有一次離別的心情是那麽輕鬆!一個從一個陌生的港口駛向另一個陌生港口的旅人,不需要與任何人道別,不需要揮別任何一朵雲彩。沒有寄放感情的地方就沒有令人傷痛的牽掛。
八月末,北方已經有很鮮明的秋意,但是由北往南,風變得越來越暖,好象與季節背道而馳。船上的露天舞台音樂轟鳴,船在茫茫的海麵犁開一道寬闊的水痕,載著一船吃喝玩樂的人們去看別處的風景。
船在海上漂行的日夜,海上除了風聲和海波,看不到漁火,看不到飛鳥,看不到岸和岸上的燈光,讓人突然想念一盞漁火接著一盞漁火,一柱路燈接著一柱路燈的溫暖。白天陽光特別強烈,風也強勁,風景總是一成不變,變幻的是光線,雲形,風力,以及船劃破水麵的流水聲。時間悄悄過境,留下的蛛絲馬跡轉瞬即逝。
海上最美的時刻是日出與日落。日出溫暖而又朝氣蓬勃,紅日在鉛灰色的海麵上緩緩上升,熱烈又不逼人,充滿誘人的希望。海好象還沒有蘇醒,暖風裏依然帶著夜晚的涼意。跟日出相比,日落顯得安靜柔和,天色漸漸暗淡,天空的輪廓開始模糊不清,強光消失,然後就是夜色迷離,分不清黑暗是從哪裏來的。如果晴天,海上下午四五點鍾的景色也很迷人,那個時候,太陽變成刺眼的白色,海水浩淼無邊深厚凝重,海麵一片銀光閃爍,很容易讓人想起月華如水四個字,可那分明又不是月光。
到達Grand Turk是早上七點,航行了兩天兩夜,終於又見到了岸,早早趴在陽台上往外看。風又濕又熱,大船在慢慢地朝小島靠近,小島狹長的一條,七英裏長,一個半英裏寬,在大船上居高臨下一眼望得到邊。島上住著三千七百多居民,遠遠望去,除了港口一條細細的白沙灘色彩鮮明,遠處一片荒涼。港口的白沙灘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排列著藍色的沙灘椅,沙灘椅後邊種著長長一排棕櫚樹。一個小小的人影穿著長褲在安靜的清晨裏清理沙灘。
天涯海角小小的島嶼!在寧靜中剛剛蘇醒的島嶼!
巨輪象是小島上新建的高樓,停靠在碼頭,帶著外來者的蠻橫,跟小島的自然風景不太協調。船上的人們陸續下來占據了海灘,海水清澈見底,海邊的小公園裏大聲放著音樂。港口有幾間小禮品店,小房子塗成粉紅鵝黃淡紫嫩綠的顏色,還有一個小餐館,賣玉米片,也賣酒和軟飲料,遊輪停靠的時間就是小店開張的時間。遊輪一來,小島熱鬧個大半天,遊輪一走,小島重歸沉寂,多少雙足跡踏入,就有多少雙足跡消失,都是短暫匆忙的身影,小島的熱鬧裏盡是失落。
巴哈馬有七百座小島,有人居住的隻有四十幾座。熱帶的天氣,藍天碧海,風景如畫,雲說來就來,雨說走就走。半月礁(Half Moon Cay)有著世界上最純淨的海水和最幸福的魚,淺灘裏的小魚跟人一起遊泳,身上的花紋清晰可見。白沙灘細白綿軟,陽光照射下來白花花的讓人眩暈。島上沒有居民,隻有遊人,八月的氣溫異常灼熱,人走在沙灘上,時間久了感覺會被陽光熔化掉。沙灘邊上種著熱帶植物,蓬勃蒼翠,白色涼亭藏在樹蔭下麵,在酷熱裏顯得靜謐清涼,可是蟬鳴(也許不是蟬)又特別嘹亮。在涼爽的地方住久了,已經不太聽得到那麽響亮的蟬鳴,一下子讓人回想起小時候酷熱的夏天,大人們都在午睡的時候,幾個小孩子從家裏溜出來在大樹底下跳橡皮筋,那時候也能聽得到蟬叫。又想起有一年去洛陽,下了火車,驕陽似火,車站前的廣場上也是一片熱烈的蟬鳴,衣服簡樸的人在樹下搭著小攤,擺一盆幹淨的洗臉水收錢讓渾身是汗的旅客洗臉。那種離家的陌生的新鮮的感覺,後來隨著年齡慢慢褪了色。但是在半月礁(Half Moon Cay)綿綿不斷響亮高亢的蟬鳴裏,那些隱藏的記憶突然沒有預告地就都回來了,仿佛前生今世不期而遇,帶給人一片茫然。
半月礁(Half Moon Cay)的寧靜純潔的自然美,很容易讓人自慚人的粗魯。我感覺自己象個冒昧的客人,帶著可恥的噪音。人是自然美最大的破壞者,有人侵入的地方,自然總是遭到破壞,然後人按照自己的審美觀搭房建舍,按自己的舒適需求損毀自然。半月礁(Half Moon Cay)現在是私人島嶼,不知道以後它會變成什麽樣子,它能夠依然有最清澈的海水,還是會變成人類的垃圾場?
在巴哈馬的首都Nassau,遇到了第一個當地人“大馬裏奧”(big Mario)。早上剛下船還沒出港口,就被“大馬裏奧”攔住,他開出租,小型麵包車,一個客人25美金,兩個小時遊覽市區。Nassau的大小也就是二十一英裏長,七英裏寬。“大馬裏奧”一共招攬了8個客人,其中有一對年輕情侶,兩個歐洲來的年輕學生。他拉著我們在港口附近的街道走走停停,一路簡單介紹沿途建築。在他的指點下,我們看到了最早的殖民酒店,最華麗的現代賓館,那個賓館裏有三萬五千美金一天的客房,歌王麥克.傑克遜曾經在裏麵住過。車子開過富人區,我們看到了銀行家,政客,律師們圍著刷著白漆黑漆柵欄的小院子,體麵漂亮的洋房,隨後又來到窮人區,看到了簡易車棚一樣的單間小屋,水泥地麵,破敗的門窗。這個島國的富人圈子能有多大?那些社會上層們一定都是聰明人,雖然不一定善良。
Nassau港口前麵的幾條小街,一家商店挨著一家,店麵不大,但是名表名牌服裝都有,遊人短褲體恤衫還嫌熱,當地人卻可以穿著長褲和西裝外套從容在街頭行走,可見熱也是相對而言的。沒看到很有特色的東西,唯一的印象是西式快餐充斥全球,中國製造也充斥全球,這個世界越來越缺少特色,商業汙染遍布世界各個角落,商業氣息快要成為人類唯一的氣息。我們大概可以根據每個地方擁有麥當勞必勝客快餐店的數量多少來衡量那個地區開放和接近世界的程度大小了。
最後一站到達Free Port,這個島有四萬居民,道路相對多而且長,但是島嶼上的任何一條道路,最終總是遇到海,然後絕望地哪裏也到達不了。在Free Port跟著小船出海看鯊魚,也看到了彩色的魚群。搭車去小港口的路上,看到路邊有工廠似的建築,但是人很少。非常好奇島上人們的日常生活,在這樣的島上,日子應該是簡單淳樸的吧?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愛,有生命,有矛盾,有快樂,有痛苦。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勃勃的生氣。
沒有見到過夜晚的島嶼是什麽樣子,夜裏我們在船上睡覺,在海上漂流,從一個島漂向另一個島。沒有遊人的小島才能顯出它最真實的樣子,也許有漁火,一定有燈光,有夕陽下情人的私語吧,還有風和點點閃現的繁星。
告別Free Port,重新駛向新大陸,小島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這個島國,真是熱鬧而又寂寞!人人為它的美麗而來,卻沒人為它的美麗停留。“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常常在好的文字裏檢視自己,看到別人文字裏的柔和,灑脫,犀利,簡約,自然,發現寫字最終還是內修氣質與觀察,然後才是外修文字的事情。
還會回頭再讀的,你的文字是可以讓人一直讀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