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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好奇的心理讀完了張愛玲的長篇遺作《小團圓》,感覺張愛玲那些短篇小說裏的故事,人物,還有她自己有限卻驚世的那點愛情經曆在這部小說裏來了個大聚會,算是給她的前半生做了個總結和交代。與其說是小說,不如把《小團圓》當作自傳讀更好看。因為“小說家是世上唯一能夠保守心靈秘密而不致感到痛苦的人;他的隱情以化了妝的形式出現。”
如果把《小團圓》當作小說看,張愛玲的短篇似乎寫得更好。《小團圓》的前半部分太散亂,雖然可以當作故事背景來讀,但是很容易讓讀者失去耐心。我覺得她寫的時候也未必是有意交代大背景。她更可能是按照一個時間的順序在記錄往事。如果把這本書當作張愛玲30歲之前的自傳來讀,故事最開始的那兩章就不算鬆散拖塌,因為那是一個人一生中經曆開始變得有記錄意義的年齡。再之前的零星童年往事,她都點滴穿插在後麵的故事之間交代了。對於九莉的心態和生活,隻要讀過張的小說,應該會感覺很自然很熟悉,張筆下的自己跟讀她的小說獲得的對她的印象是一致的,所謂文如其人。才女也是女人,雖然清高,未必沒有普通女人的寂寞哀怨,如果讀者因此失望,那不是張愛玲的錯,隻能怨自己一廂情願地造神。
一個人的經曆就那麽多,寫出來的故事深淺好壞全在她領悟分解這些經曆的才能和表達的藝術性。所謂的才華,與經曆的多少無關,與感悟省思表達那份經曆的能力有關。《小團圓》的寫法,很傳統的小說寫法,有點象功筆畫,雕刻又細又繁瑣,描繪出寂寞幽怨沒什麽生氣的舊式大家庭生活,有很多閃爍張愛玲才華的句子,寫景有很強烈豐富的色彩感,語言清麗婉轉。
張愛玲應該算是一個閱世很深,但涉世很淺的女人。她性格上的冷和傲,還有她的才華,都是她家族造就的成果。但是筆調再冷,內心也總是有溫情期盼的。一個人的命運際遇有時是不能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比如出身。我們都不能選擇自己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我們甚至連怎樣活著都不一定能自己做主。張愛玲在那個年代,她要麽活成《金鎖記》裏怨毒的七巧,七巧被生活擠壓得沒有別的出路,隻能變態;要麽活成《小團圓》裏冷漠的蕊秋。蕊秋似乎稍有自由,她敢於離婚,敢於出洋,還有情人,但是她的生活也是幾頭靠不到岸。除了這兩個極端,張愛玲最多也就活成灰色地段的大多數,接受命運,自以為幸福或不幸福地過爬滿虱子的華美日子。
但是,張愛玲是個寫作的女人,她是清高的,不想認同世俗,盡管她最終也沒有更好的出路。她雖然洞穿世事,可是一旦陷於情網,比其他女人更加笨拙糊塗。象她這樣一個身世個性的人,遇見胡蘭成,雖然算是錯投情書,但也是她的宿命。她愛得既自尊又卑微,既單純又世故,既徹底又有保留,非常矛盾複雜。她接納胡蘭成其他那些女人是因為她愛得單純完全,但她又是清高的,不屑於跟她們爭鋒吃醋。她一再表示如果胡忘不了其他女人,她是可以離開的。單純使她情願低到塵埃裏,看得透又使她可以離開。她以後遇見賴雅也算是很現實的一種愛情,象她自己說的,也不相見恨晚,他若不是年紀大了,也未必看得上她。愛到這種時候,才是真寂寞。
很多人可憐她,大家可憐一個才女怎麽可以這麽委屈自己,怎麽真的可以低到塵埃裏。其實誰都沒有資格可憐誰。最終誰都超脫不了自己生活的年代,誰都超越不了自己性格的弱點。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試圖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解釋判斷別人的生活,然後以或者悲憫或者傲慢的態度去評論別人。評論是可怕的,因為評論常常都會出錯。再怎樣小心,我們一說話,還是充滿了偏見。
《小團圓》前半部很散很冷漠,但是寫到邵之雍,文字開始隱現暖意,有隱隱的溫存。張愛玲再怎樣脫俗,在感情上麵終究還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不過,張寫這段往事,雖然溫情,也的確不過是給自己一個交待,早已經沒有了惦記,她是一個看得通透的人,也不刻意強求什麽,但是她臨老要給自己一個交待,也還是說明,女人畢竟是女人,哪怕是個才女。胡蘭成有那麽多女人,可是人們唯獨替張愛玲歎息,可見人們還是憐惜才女,對她有所期待的。
在張愛玲生活的世界裏,沒有人是溫暖幸福的,張愛玲對人性灰暗麵的觀察和不抱希望,也是由此而來。 所以,張愛玲寫女人的幽怨比別人深刻細密,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所描述的那種生活。張愛玲的小說是讓我們體味人性複雜灰暗的,如果想在文學閱讀裏尋找勵誌的元素,基本上算是緣木求魚,犯了方向性本質性的錯誤。
同感。兩位都是高手。
佛曰不可說~~~
兩位知張愛玲甚深!
“婭米很懂張愛玲。如張愛玲所說,因為懂得,也就慈悲了。
張是天才,橫空出世就是最高峰,就一鳴驚人。像婭米說的:張愛玲應該算是一個閱世很深,但涉世很淺的女人。天才無須涉世,他們帶著上輩子的經曆而來。想像著年輕的張愛玲看著窗外玉蘭花的花開花落,也就參透這點慘淡人生了。這是張的驚人之處,但也是她的局限。天才都免不了夭折的命運,因為過早地他們開花結果,過早地把人生下了結論。
婭米談及張的愛情很透徹:矛盾而複雜。但真正的愛情是應該是熱烈的,有玉碎不願瓦全的剛烈,愛情的眼裏是容不得沙。很難想像張愛玲會有這樣的愛情,因為骨子裏她不信愛情的,對人對世界,她是灰暗的。胡的不忠誠已經事先被張諒解,真實世界中的人人事事是她小說中的影子,他們被生活壓的卑微,無奈,如果沒有傾城之戀中一座城市的毀滅來成全,沒有一對愛情能夠生存下來。人在她的眼裏太渺小了。這樣的人又怎會擁有輝煌,把世界踩在腳下的愛情?曾經感動她的是持子之手,那種默默,暫時的安寧。但背景中有更大的破壞要來那種恐懼。
傅雷和張有過一次很有意思的交鋒。傅雷從小說藝術方麵對一代新秀的批評與鼓勵。正處在事業巔峰的張並沒有虛心接受。她倒是從人生關方麵和傅進行了一次探討。那篇文章寫得漂亮瀟灑,闡述了張眼下那個悲涼世界的基調。人生是否有其基調,一個作家是否隻局限於一種基調中?翻譯“約翰,克裏斯多夫”的傅雷自然有不同見解。他以為人生就是鬥爭。可惜傅雷並沒有把這一要點從藝術觀上進行深一步的闡述。或許年輕的張會聆聽。如果那樣這個世界不但多了個天才,還成就了一個文學巨匠。
但這一切沒有發生,兩種人生觀就這樣交錯而過。撞擊的火花無法照亮張愛玲暗淡的世界。
婭米說“張愛玲的小說是讓我們體味人性複雜灰暗的,如果想在文學閱讀裏尋找勵誌的元素,基本上算是緣木求魚,犯了方向性本質性的錯誤。”張無意勵誌。她的文章裏有深深的憐憫,那是張感人之處。那個情境,那份糾纏,我們隨之就沉下去了。但這是否又是真正的世界?真正的文學的意義?
這世界本無基調,它雜亂無章。個人眼裏各有千秋。人生在世,也就慶幸一次如此的經曆。但重要的是,我們在某個階段後成長了些,進步了些。強者總是能衝破現實世界的糾纏與束縛,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糾纏與束縛。重要的不是擺脫和衝破,重要的是在擺脫和衝破後,我們更強一些,我們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地平線更遠的世界。
我們在成長,人類在成長,張愛玲世界的人物缺乏這樣的成長。他們生在那個情境裏,最終要被其淹沒。這是張的悲哀,也是她的局限。我們不求文學中的勵誌,但一點啟示畢竟是我們繼續走下去的延續的力量。文學或許不是一個蒼涼的手勢,而是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握著我們默默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