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演出開始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整個下午都在飄著毛毛小雨,地麵濕潤空氣清爽,使三月枯萎的街景變得柔和生動。小木耳背著小提琴飄然走進劇院後門,我和木耳開始爭執怎麽打發演出之前剩下的時間。他說他要在車裏看雜誌,我說我要出去走走。 那是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和木耳去看小木耳學校的演出。小木耳的高中有三千多個孩子,四個弦樂隊,兩個管樂隊。學校每年將六個樂隊合並在一起,在小鎮的劇院裏舉辦一場盛大的匯報演出。 劇院位於小鎮的商業主街,可以容納大約一千人。主街很短,錯落排列著鎮裏最大的酒店,縣政府辦公大樓,銀行和劇院,主街頂端還有一家郵局。暮色稀薄,劇院大門上麵懸掛的霓虹燈已經亮了起來,把小街和小雨中的地麵照得閃閃發亮。一個中國男人在劇院門前依牆而立,在香煙的薄霧裏默默打量著冷清的街道。早春的天氣依然有些寒冷,我忍不住把外套的衣領立了起來。 我沿著小街慢慢往前走,迎麵走來一個年輕女孩,戴著一頂黑白格子的鴨舌帽,黑呢外套下麵隻穿了一條緊身短裙。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身子側在背風的一麵低下頭點燃了一支煙,然後接著匆匆往前趕路。那個女孩點煙的樣子讓我恍惚了一會兒,突然讓我想起格格。有一年,係裏要求研究生參加高考閱卷,被關在大教室裏好幾天,結束的時候拿到了一筆不多的錢,然後大家就湧到小飯館裏去吃飯。那也是一個傍晚,在等待上菜的時候,格格笑嘻嘻地拿出來一盒包裝精美的香煙放到餐桌上麵,我們看到格格的香煙,立刻一人分了一支,接著就威脅說,“你居然開始抽煙?!你等著吧,我們幫你抽完這盒煙就去告訴猴子!” 格格有個討人喜歡的男朋友,大家叫他猴子,猴子一去格格宿舍隻要看到有人看書,就立刻打擊說,“這麽忙啊,好像誰沒做過學問似的!”那是一支煙霧永遠都散不盡的香煙,我這輩子唯一抽過的一支煙。 我經過了銀行的大門,鐵青臉的石壁,跟錢一樣無情,又穿過了一小片停車場的入口,再經過幾幢看不清麵目塗著青銅綠屋頂的紅磚小樓,小街就被一條鎮上的主幹公路給截斷了。我突然發現這條街其實冷冰冰的,連個餐館咖啡屋都沒有,是非常不人性的一條街。然後我開始往回走,在劇院的前門廊下,那個中國男人仍然站在那裏,他一個人站在那裏,顯得孤零零的。 劇院門前的人多了起來。人們都是一家一家三五成群一起來的。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手裏捧著一小束鮮花,大概樂隊裏坐著自己孩子的孩子。門已經打開,我拿出手機給車裏看雜誌的木耳打電話,“你出來吧,可以入場了。”幾分鍾後,木耳挎著像機從劇院後麵的停車場走過來,他在冷風裏縮著脖子,看上去象是剛剛睡醒。我問,“雜誌看了一半就入夢鄉了吧?”他每天工作到半夜12點以後,剛開始拿到公司配備的筆記本電腦時還很高興,沒過多久就發現,那其實意味著8小時之外你仍然要無償地為公司工作。 我們隨著人流走進劇院大廳,通往劇場的大門還沒有開,人們聚集在前廳裏。前廳的牆壁上掛著一些以前演出的劇照,劇場職員微笑著站立在門邊,靠近一側樓梯邊的轉角處,擺了兩張鋪著白色桌布的小方桌,桌子上麵擺著咖啡熱茶和包在玻璃紙裏的大圓餅幹。餅幹一個標價一塊兩毛五,一小杯咖啡一塊七毛五。木耳買了一小杯熱咖啡。他被他那份工作折磨得疲憊不堪,老是處於困倦的狀態。被逼急的時候,就發誓說,“等有了錢,找個見不著人的地方,買他幾十畝地,想種白菜種白菜,想種蘿卜種蘿卜!”我有時會同情地跟著他說,“都是楊振寧給害的!可惜你醒悟得太晚了。”八十年代,楊振寧把很多學物理的學生都帶到了美國,於是中國最聰明的學生都進了物理係,校園公告板上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考取留美學生意氣風發的照片。等到木耳離開家踏上留學路的時候,他以為他距離成為著名學者的目標又靠近了一步,沒想到轉行擠進工業界,最後卻變成了被人剝削的小白鼠,每天為一碗飯忙。木耳想不通的時候就歎氣說,“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象跑在轉輪上的小白鼠了,我拚命跑拚命跑累得筋疲力盡,卻哪裏也到達不了。不過是個死循環!” 通向劇場的大門打開了,大家開始有秩序地檢票入場。木耳的咖啡沒有喝完,還剩一小半,飲料食物不允許帶入劇場,他猶豫著,左右看看,劇場的職員馬上迎上去說,“我可以幫你扔掉杯子。”他把紙杯交給劇場職員,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然後隨著人流走向通往二樓座席的樓梯。 劇場裏燈光昏暗,乳白色的拱型雕花屋頂,四壁是幽深的海藍色。舞台兩側的牆壁上有一些花卉和人神莫辨的壁畫。我們坐在二樓的第三排,俯瞰著明亮的舞台,感覺仿佛漂浮在一艘巨輪上,乳白色打著透明燈光的巨大屋頂給人屋宇洞開的錯覺,好象人在露天裏坐著,四周的海藍色牆壁讓人聯想到水,舞台遠遠地在幽深的水域裏閃著光,如同漂浮的島嶼。第一支樂隊已經開始上台入座,是高中新生的樂隊,白衣黑裙黑褲,我看見了小木耳,然後看到了她的幾個朋友,孩子們一邊陸續入座調整椅子和樂譜架的高度,一邊在相互交談。這時我注意到小木耳對麵一個拉大提琴的東方女孩。她戴著一副眼鏡,黑發垂肩,嚴肅拘謹地坐在台上,她的神情裏有些不合群的落寞,跟周圍孩子的輕鬆自然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 木耳在翻節目單,我們周圍坐著拖家帶口的一家一家人和他們的朋友。我身邊的女人正跟坐在前排的一個金發小姑娘逗著玩兒。金發小姑娘大約七八歲,不時地把身體轉過來,一會兒把腳上的新鞋脫下來舉起來給那個女人看,一會兒告訴那個女人誰在教室裏把她的鉛筆藏起來了。那個女人一邊誇張地笑著讚美小姑娘的新鞋,一邊插空跟小姑娘的媽媽講話。 這就是小鎮居民的社交生活,這個劇院,也是非常有趣的小鎮社交場所之一。可是我和木耳,跟本地居民的社交生活是搭不上界的。每年的節假日,對門吉姆家的車道門前停滿了車的時候,我都會遠遠地看著那些車,悄悄數一下它們的數量,心裏猜測一下那是他們家的親戚還是朋友。我和木耳如果不請朋友來或者不去朋友家,就會帶著小木耳找個地方打發掉多出來的時間。吉姆家門前排列著的那些車,尤其是節日裏來的那些車,老是讓我感到受刺激,它們象一張無字的紙條,貼在我的門前,提醒我那些我害怕觸碰的東西。有時我跟木耳說,“我們回家吧,這裏我們誰也沒有。我跟你吵了架都沒有地方去訴苦。”木耳聽我這些話,就象我聽他抱怨自己象個小白鼠,也就是說說,反正最後日子還得這麽過,也說不出來有什麽特別的不好,發牢騷的人反倒聽起來是個不知足不感恩的人。“回了家我們也快誰也沒有了,”木耳總是這樣結束我的抱怨。 燈光暗下來了,觀眾席上突然安靜起來。我側頭看看木耳,他臉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舞台。我碰碰他,“沒睡著吧?你剛才怎麽不快點把咖啡都喝完呢,隻喝了半杯,不會隻頂得住上半場吧?”木耳沒有理我,掌聲響起來,樂隊指揮登場,漢德曼先生。漢德曼先生是小鎮最有名氣的中學樂隊指揮兼弦樂教師。他四十歲不到,有一頭小綿羊似的黑色天然卷發,他一身的音樂家氣質,基本全都集中在那一頭卷發上麵。 音樂響起來,由輕聲低語似的微弱逐漸轉為明朗熱烈,好象大地在慢慢蘇醒,又好象一天的起始,由睡意朦朧到陽光刺眼,太陽越升越高。我看著小木耳,也看著那個拉大提琴的東方女孩,那個女孩子的神情,在音樂裏變得柔美和諧,她給人的孤獨感正在一點一點消失。多麽熟悉的一個場景。我除了去看小木耳學校的演出,已經多少年沒去聽過真正的音樂會了? 有一年,到美國的第二年,有一個晚上去圖書館碰到一個同學,她告訴我學校藝術係的人從紐約請了一個弦樂四重奏小組,正在藝術廳裏演奏。我就跟著她進了那個藝術廳。廳裏坐滿了人,我們擠在側門邊的椅子上,拉小提琴的年輕女孩跟我當時的年紀差不多,她一身黑衣,膚色雪白,優雅地坐在燈光下。不是多麽憂傷的曲子,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來跟著格格和幾個好友深夜裏從電影院往宿舍走的情景,淚水就突然控製不住地落了下來。當年正是月色如水,夜涼如水。 掌聲響了起來,一曲停歇的空檔,觀眾席上一片閃光燈的白光,我用胳膊碰了碰木耳,“睡著了?快拍兩張照片啊。”下一支曲子,指揮換成校外特邀指揮。特邀指揮穿了一件黑色燕尾服,演奏之前先致辭感謝,接著讚美參加演出的孩子,讚美音樂,讚美學校,讚美家長的支持。他說話有點卷舌,但是極其富於感染力。管樂隊被加了進來,曲子是特邀指揮自己的創作作品,“我們將表達大河的春天。”他以一句話總結了作品的主題。 這支曲子的演奏方式,跟特邀指揮歡快活潑的個性一樣,跳躍,熱情,充滿煽動性。剛才在第一支曲子中安靜了一小會兒的金發小姑娘重新興奮起來,她象是獲得了釋放的許可證,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搖晃著身體。我越過小姑娘的身影遠遠地看著台上的小木耳。一支曲子,兩條河流。小木耳在演奏這支曲子的時候,心裏麵想的那條河一定跟我心裏麵的那條河不一樣。大學時我曾經住在大河流過的城市,那條寬闊混濁的大河在夏天的清晨和冬日黃昏裏流淌的蒼涼景色我都見過。我自從離開那條大河就沒有時間再想起它。我多數的日子都在孩子的學校,我的辦公室,食品店,醫生診所,修車行,郵局種種地方之間穿梭,偶爾也在周末去小鎮邊緣小木耳心裏麵那條河邊上坐一坐。我已經忘記了遙遠的另一條河。意想不到的,在這個三月的晚上,在這個巨輪一樣的小劇院裏,我又與它不期而遇。台上的各種樂器在樂曲的某些段落激越熱烈地響成一片,象解凍之後歡暢奔騰一泄千裏的河水,春天的大河。我心裏的河也在默默奔流,寂靜無聲。 一個曲子連著一個曲子,一個樂隊接著一個樂隊上場,一切井然有序。更換樂隊的間隙,觀眾席上的人們探著頭往台上張望,試圖在台上找到自己的孩子。也有人悄聲交談,四處環視。遇到熟人的麵孔,就揚起手遠遠打個招呼。木耳拿起像機拍了兩張,然後說光線太暗。我就著微弱的劇場燈光翻看節目單。那上麵印著校內樂隊指揮和特邀樂隊指揮的背景介紹和照片,每支樂隊演奏的曲目,每支樂隊每樣樂器下參加演奏的孩子名單,名字按姓氏的字母順序排列。在小木耳年級的樂隊裏,根據姓氏的拚寫方式,我認出三個中國孩子三個韓國孩子。 最後一支曲子,漢德曼先生走到台下站到了觀眾席的最前麵。六支樂隊集中在一起,台上排列著全部管樂隊,低音提琴,大提琴和部分中提琴小提琴,樓下觀眾席之間的所有通道,站滿了小提琴手,二樓觀眾席之間的通道,也站了兩排小提琴手。觀眾席上,人們激動起來,人們扭轉身子,看著自己身邊的“少年音樂家”。漢德曼先生高高舉起了雙手,他仰著頭旋轉著身體,把整個劇場變成了他的音樂王國。最後一支所有樂隊合奏的曲子是電影《指環王》裏的插曲聯奏。一時音樂轟鳴,聲音從劇場各個角落各個方向盤旋升起,如此多的聲音,如此近的聲音,人們被徹底淹沒。 我不太記得音樂會是怎樣結束的,人們紛紛起立,掌聲經久不息。我隨著人流走出劇場,走到劇院後門的路燈下,腦子裏麵轟鳴著好多好多聲音。小雨還在似有似無地飄落,也許整場演出中間短暫地停歇過。周圍三三兩兩聚集著低聲交談的人,臉上殘留著音樂帶來的興奮,也有人在撥打手機。樂隊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從劇院後門走出來,說說笑笑跟朋友們互道晚安,然後用眼睛四處搜尋散落在停車場附近的父母。我看到了那個孤獨的拉大提琴的東方女孩,看到了那個劇院門前抽煙的中國男人,然後我看到了小木耳,她繞過一輛停在路邊的大卡車,背著小提琴,翩翩向我走來。 |
而能觀察之, 又能如此細膩的展現之, 亦非人人皆有之.
混淆體裁其實也不錯,正是你自己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