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記憶如同照片,存放得久了會褪色。我對於老楚的記憶,本來就是一張麵目並不清晰的老照片,三十幾年後被兩杯不小心不合時宜地喝下去的咖啡牽引出來之後,這張老照片上的主角反而退進一個熙熙攘攘的生活背景之中,讓人不禁想到,我們的肉體終將消逝而去,所有的榮辱都將被死亡埋葬,唯有生活本身才生生不息。
老楚從老家相親回來以後,笑起來的時候嘴咧得更大了。他見到了一個健康的農村姑娘,一切進展順利。除了是個右派,老楚也算相貌堂堂。隻是,老楚擔心地說,“我沒有告訴他們我的政治問題。”老楚隱藏了一顆地雷。“不是不想說,就是沒敢說,”老楚隱約不安。在我家的小屋裏,一片沉默。語言的威力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人們有時不說話,隻是因為害怕。
老楚繼續看他的果園,我爸挑完大糞又去挖防空洞,我媽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些野玫瑰,開始自己用糖醃玫瑰花,我和一群孩子忙著捉鬼。
我們四樓公共走廊的屋頂中間,有一塊活動木板,若是踩著梯子把它挪開,就可以上到樓頂和四樓住戶天花板之間的隔層裏。那個隔層空間非常低矮,人進去直不起腰。四樓的一個中年女人老是跟別人說,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特別是半夜,總能聽到有人一把一把在天花板上撒沙子的聲音。沒人能判斷她的神經是否正常,她的丈夫在外地出差,也沒人聽到過那種聲音。但是她一遍一遍地跟人訴說,聽起來就越來越象一個鬧鬼的故事。
終於有一天,有人受不了了,決定搭個梯子爬上去看看。寒冷的黃昏,樓道裏彌漫著各家晚飯餘留下的多種味道相混和的渾濁氣味,走廊裏燈光昏黃象暮色裏最後一抹微弱的斜陽。一大群小孩子圍在梯子下麵,那塊活動板被緩緩打開,露出一個黑洞,一股陰風瀉下來,象是一條鬼舌頭噗嚕一下伸出來舔了一下,讓人心裏打個冷顫。孩子們往前湊一步,拚命仰著頭,莫名其妙地興奮異常。
就在這個時候,老楚從外麵披著一身凜冽的涼氣走了進來。他臉上掛著笑,好象沐浴著春風。他身上散發出來一種氣息,象一道強光一瞬間照亮了昏暗的樓道。神經緊張的孩子們看見他,忍不住歎出一口氣,鬼魅的陰影一時被衝淡了許多。
沒有捉到鬼,倒是發現一層稀薄的沙子,沒準是當年蓋房子的時候留在上麵的。孩子們失望地散去。
我回到家,老楚正坐在圓桌邊跟我爸說話。靠門的地方架著一隻火爐,白鐵皮煙筒順著牆壁伸向天花板,然後在半空中拐個彎插進窗戶頂部的一個小洞伸出窗外。我媽正在往鐵爐子裏加蜂窩煤,爐堂裏快要燃盡的煤塊兒已經變得灰白,爐火暗紅。我媽把一塊新煤加在上麵,然後用鐵釺輕輕一捅,煤塊就往下一沉,火苗從蜂窩煤的小孔裏躥上來,爐堂下麵微微揚起一層薄灰。
我對於爐火的喜愛,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冬天的晚上,圍著發熱的青鐵爐子,水壺壓在爐蓋上麵嗞嗞冒著白汽,沸騰的開水衝撞得水壺蓋哢嗒哢嗒磕碰著發出低微的聲響。家帶給人的親密和安全感,就是這樣被烘烤蒸發出來的。
接近年關,鄰居生物係的教師分豬大腸和豬內髒。大盆小盆往回端,回來用堿水又撮又洗。物理係比較窮,沒有自己的養豬場,憑票買回來的生豬肉,一大半都是肥油,隻好一片一片切下來放在鍋裏熬油。水泵壓力不夠,自來水白天總是上不來,隻有晚上用水人少的時候,細線一樣一絲一絲地接起來存在大水缸裏。冬天的夜裏,水缸表麵老是結著一層冰。那些冰白天被孩子們敲碎了含在嘴裏,好象含著一塊亮晶晶的糖。走廊裏不時傳過來叮叮咚咚麵板上剁肉的聲音,如同農曆年的前奏曲。
我爸爸那時不做學問,做家具。他翻譯過一本書,但是那本書最後被當成廢紙處理掉了。我媽想要家具,跟她保留那些口紅絲巾一樣,骨子裏有種改造不好的小資情結。我曾經在我媽私藏的一個小盒子裏,看見過一支口紅,還有圖案朦朧的絲巾。她藏著那些東西,象悄無聲息地藏著她的美。她的舊照片也都跟我爸爸的京戲唱片一起藏在某個角落。她在照片上清純無辜,端莊美麗。那些照片讓我無比羨慕地想象著隨著失去的年代而流失的某種東西。那種美,含蓄沉靜,純潔優雅,我以後沒有在現代的人造美女身上看見過。
我媽每隔幾個月就變換一下家裏家具擺設的位置,借此打掃衛生,每次變化都帶給人快樂的新鮮感,在那種壓力和條件下給人造成一種生活仍然很有趣的假象。他們不知道在哪裏買到一些薄木板,然後我媽設計,我爸動手,兩個人又鋸又磨給每塊板子標上號碼,最後膠釘在一起,我們家裏就有了大衣櫃,五鬥櫥,還有圓桌。
老楚在我們家裏憧憬著自己的新家的時候,窗外夜色漸漸濃重。星星一顆一顆閃現的時候,地上的燈火也一盞一盞地點燃。不能教書就不教書了,看果園挖地洞也能坦然接受。夢想原來也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家,以及家裏那些黏黏膩膩世俗的氣味才是真實的。
我躲在床邊翻小人書,斷斷續續聽他們提到“過年”“結婚”這樣一些字眼。老楚離火爐隔著一張床的距離,但是他好像被火烤著了似的,臉上泛著紅光,眼裏噴著熱氣。突然,走廊裏傳出一聲巨響,接著是嘩啦一陣碎片落地的聲音。大家驚慌地衝出門,隻見地下躺著一隻變了形的高壓鍋蓋子。提水的女人滿臉惶恐地從廚房裏跑出來,驚魂不定地說,“正在煮豆沙,高壓鍋就爆了,砸翻了放碗的架子。”
原來,一粒豆子塞住了高壓鍋的排汽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