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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10 05:37:28) 下一個

2.

在那個失眠的夜裏,我看見大大小小很多黏在牆壁上銀色的蜘蛛,它們仍然象幾十年前一樣活靈活現。

那些蜘蛛是我外祖母用香煙盒內層的銀色錫紙捏成的。它們大小各異,全部都爬在她床頭的牆壁上。我爸爸一盒一盒地抽煙,他每抽完一盒,牆頭就多一隻蜘蛛。那些蜘蛛生動可愛,消解著我外祖母心頭的一些東西。那是些什麽東西?

七十年代初期的大學校園,象一個大型勞改農場。父母好象總是在政治學習,然後每年一人一個月去校辦農場勞動。所有後來故事的發生,也是因為那個叫命運的作者,突然決定改寫我爸爸的人生故事。這個人物在他自己構思自己的故事時,是想讀完大學出去留洋的。但是,他過早失去了父母,解放後又失去了家產。他倒是留在了校園裏,但是戴著一頂大帽子:現行反革命!

外祖母在折疊一隻一隻蜘蛛的時候,我對父母的政治危機不甚明了。我爸爸被關在大教室裏隔離審查以及被一次一次找談話寫交代材料的階段已經過去,那時我上小學。那段時間我在發愁的,是怎麽擺脫上學路上那些躲在暗處往女孩身上扔小石頭的男孩子。

老楚到我們家裏來,是因為他那時跟我爸一起在勞動改造。這個生物係的右派教師是個老單身,方頭闊臉,有一張大嘴,笑起來牙齒全都露在外麵。老楚總是晚上天黑的時候來,那時他在看守學校的果園。他時常神神秘秘地進來,然後變戲法一樣從衣袋或者袖口拿出一個蘋果或者一隻梨。我爸爸偶爾帶我去他的果園,夏天的晚上,熒火蟲朦朦朧朧地漂浮在夜色裏,好像鬼的眼睛一樣遊弋不定。高高搭起的草棚淩空而立,四周都是果樹。我被那個草棚深深吸引,在黑暗裏摸摸索索地爬上去看星空。風穿棚而過,挾帶著星星的光輝。

那天,老楚帶著喜訊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正蹲在一隻煤油爐前看我爸給我烙餅。

我媽去校辦農場勞動,大汽車在學校後門將一群人烏煙瘴氣轟隆隆拉走之後,我就開始每天晚上數天花板上的格子。我們家住在四樓,屋頂有一層白色的天花板,被淺色木條分割成三十二塊正方形的格子。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就躺在床上在心裏劃掉一塊方格。那些劃掉的格子象腳印一樣,每天帶著盼望往前走,越走離我媽從農場勞動回來的日子越近。我知道,等我把所有的格子都劃掉的時候,她就回來了。

我在經常數格子的時候,我外祖母在折疊蜘蛛。我們家鄰居的女人,則在不厭其煩地往家裏提水。她對儲藏東西有種特別的愛好,主要是食物和水。她每天佝僂著背,臉上有時掛著疲倦有時掛著正義,總是不停地往家裏搬東西。在靠票證買東西的年代,最充沛廉價的東西就是水。她每天樂此不疲一趟一趟地去開水房打開水,家裏的瓶瓶罐罐裝滿了水,用不完的開水慢慢變涼,最終都被倒進水池,她再在水房開放的時間去把它們都換成熱的。那些過剩的水白白消耗了她的體力,讓她顯得愚蠢可笑,她的丈夫就更加厭棄她。

老楚來的時候,我媽已經快從農場回來了。煤油爐跳動著藍色的小火苗,一圈油芯有的燃燒有的不燃。大約是初夏的時節,屋子裏不怎麽明亮,窗戶半開著,室外槐花的芬芳絲絲縷縷飄進來,混合著淡淡的煤油的氣味和強烈的油餅的香氣。那一個月內,我爸用香油給我烙餅,油汪汪的,用掉了我媽存下來的整整一小瓶香油。我因為媽媽不在家而生出來的寂寞,就結結實實地被我爸的香油餅填補了。我不記得他還做了些什麽給我吃,他因為不會做飯,才浪費了我媽那麽多香油。做飯使勁放油這個毛病保持到後來,我爸的朋友嘲笑說,“別以為什麽都是多放油就好吃。”但那些香油餅在當時實在太腐敗太好吃,就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老楚帶給我爸的好消息是,老家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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