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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無痕

(2008-11-11 08:54:28) 下一個

1.

春天來的悄無聲息。樹還沒有綠,殘雪也未化盡,但是午後的陽光卻熱度不同,空氣裏顫動著燥熱不安,冬季沉睡之後的蘇醒又挾帶著無言的迷離慵懶。小雨有時會斷斷續續整天地下,地麵濕漉漉地反著光,使陰鬱也變得有些情意綿綿。

我住的地方,在雨雪天氣裏局部地拍在照片上,是一幅灰白色調的碳筆畫,朋友看了就說,很有些小國寡民的味道。

時光流轉,也悄無聲息,唯有變化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一年前,我清早一個人在小火車站的老舊大廳裏等車,多少有些孤單寂寥無所事事,隻有打量大廳裏寥寥可數的三四個人。紅色圓頂的小車站修建在哈德遜河邊,我後來在一部電影裏看到類似的遠景,覺得那個外景就是在這裏拍的。那個電影講述的是一個中年女人的情愛錯亂,她奔波在紐約和紐約市郊的小火車裏,內心充滿矛盾。小車站的紅屋頂,哈德遜河寬闊的水域,橫空跨越河麵的大鐵橋,兩岸起伏的山脈,還有遠遠隱蔽在山坡叢林裏的白色小屋,無處不在地訴說著時光的安祥和寧靜。歲月靜好!歲月靜好,波瀾起伏的,隻是人的內心。

我隨身帶著一本圖書館借到的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銀灰色車體的小火車沿著河岸南行,鐵軌緊挨著河沿兒,兩岸都是枯枝敗葉,河麵漂滿了浮冰。靠近岸邊的冰層一段一段碎裂開,在太陽底下慢慢融化一點一點變得透明,冰層裏隱隱透出的淡綠色折射著太陽的光芒,像是一堆一堆銳利的碎玻璃,勾起我似曾相識的記憶,仿佛很遙遠的年代裏在哪裏見過這樣的景象。

錯過了上班的高峰,車廂裏沒有幾個人。我撿一張朝向河岸的座椅,把書拿出來。在到達紐約中央車站之前,我有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我以為可以讀掉很大一部分內容,可是事實總是超出想象,我隻讀了三兩頁。火車搖搖晃晃,給我一種久違的感覺,想起以前假期曾經在火車上晃蕩著幾十個小時由學校返回家。不到二十年吧,可是感覺像是前生的事了,我的生活從我離別中國的那一年就斷裂開了,兩個時間段曾經總是連接不上。那種感覺打擾我,讓我無法專注別人的故事。雖然是三月,那天因為外麵寒冷,車窗看上去蒙著水汽,用手去摸,又沒有。窗外的景物一一掠過,一成不變,除了河水就是灌木,間或有些殘敗的建築,接近城市的路段看得到被高樓和天橋分割的天空。我的思緒縹縹緲緲,無從把過去和眼前的光景聯係起來,不能想象跨過二十年的時間,會在紐約,在一個我們沒有共同記憶的城市裏與往日相會。

事情來得突然,蒼老隻在轉身之間。二十年過去,當年大家自學校分別,告別象牙塔裏做夢清談的日子,然後懷著簡單的想法走向生活。隻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生活是什麽,生活與渴望生活的初衷有多麽遠!

青春年少的時候,同學之間並沒有過多親密的接觸,那個時代的人好像人人矜持保守,大家一同上課,也一起唱歌喝酒,但是卻遠遠地互相觀望不肯走近。沒有多少愛情故事,竟也沒覺得青春過得有多荒蕪。花前月下,我們把時間都消磨在說笑閑聊空想裏了。學校裏泛濫著無數的新思潮,大家傳遞著新書新詩,深更半夜追隨著高爾泰,秦大河,總有些讓人靈魂激動不安的講座。男生逃課的空閑醉酒打架,騎著自行車四處交流詩歌,大談西部文學。連女朋友還沒一個,就開始以滄桑的語氣寫 "致我的妻子",寫"墨綠色的友情",寫"致萊蒙托夫"。然後在冬天的夜晚,一夥人相約著說說笑笑去吃幾毛錢一碗的牛肉麵,走長長一段路,順便買幾隻凍梨,再興高采烈熱氣騰騰地回去。春天的時候,一百多人一起上山種樹,休息時在黃土坡上圍成一圈,分食已經揉碎的麵包,互相挖苦取笑。沒有故事的年代,成就的是一首抒情詩,回想起來,心裏惦念的,不是隻有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個又迷醉又不安的大意象。沒有跟哪一個人約會,我們約會的其實是自己的青春。

2.

我走在紐約的街頭,走在都市的邊緣。我和這個城市總是擦肩而過,並不參與它的狂歡。冷冰冰的水泥森林裏,天空變成了一條一條的細線,一派冷淡高貴的帝國氣質。行人步履匆匆,街頭拐角隨處都見得到警察。三月的風,嗖嗖的沒有暖意,我覺得自己像一條遊動在海底的魚,隨著人流浮蕩,耳邊是辨不清方向的四季風。我不住在這個城市,城市的風景讓我感到荒涼,這個城市裏沒有我的任何牽掛。對於我,它大而空蕩,又冷淡得讓我無法親近。夜晚會是美而柔和的吧,那時燈光閃爍,狹窄街道上的車燈匯成發散向四麵八方的流線,象珠寶一樣鑲在城市的輪廓,夜色會遮蓋陳舊肮髒,重新展示經過修飾的美麗。紐約,這裏有一流的藝術家,富有的商人,懷揣夢想的淘金者,無家可歸的人,流浪的街頭藝人,吸毒者搶劫犯 ....。它無所不包,從最好的到最糟的,各種膚色的人毫無禁忌地講著各種不同的語言。人們衣衫隨意,可是整座城市卻充斥著金幣的味道。敞篷遊覽車在大街上緩緩而過,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大大咧咧的美國人,衣冠楚楚的商人政客,特立獨行的自由藝術家,紐約收集所有可能存在的種類。

時間尚早,我在酒店的大廳找了一個對著大門的沙發坐下來,我對麵的一個金發女人像是在一邊等人一邊辦公,小矮桌上攤著文件電腦,她抬頭對我笑笑,又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那個酒店大堂就像一個小型廣場,對著正門有一幕水簾,然後是一組一組的沙發,一側是服務前台,禮品店,另一側像是有個酒吧,白天空寂無人。大廳裏人來人往,盡管都很安靜,但是卻給人一種無聲的喧鬧感覺。旋轉大門吞吞吐吐送進送出高矮胖瘦不同性別年齡的人,看久了感覺像是在看魔術。然後,兩個中年的中國人沿著半層台階走了上來。

仍然很年輕,但是眼角眉梢還是有了些時間的痕跡。誰說歲月無痕?日子哪裏是白白流走的呢?即使清風吹過水麵,也會留下波痕。那一瞬間,我想其實我們都在錯鍔之中打量對方,多年多年以後突然相見,雖然相識卻不再熟悉。兩棵曾經嫩芽滿枝的小樹,如今已經變得質地堅實,或隱或現的甚至還有傷痕。芳華已逝,鮮豔的華表已褪作無色的平淡,幼稚與成熟,有了本質的不同,無法言說欣喜與感傷。

沒有時間一起喝酒敘舊,短短幾個小時,好像萬般頭緒無從說起。我急急趕來相見的,並不僅僅是這一個人。二十年前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那一刻一起回來。能夠想起來的,一個一個數過去,發現雖然我離得最遠,知道的也不比他少很多。不由得心裏感謝網絡時代的便利,讓我們失散的同學朋友變得天涯咫尺。時代的變化,好像跟人開了一個大玩笑,沒有故事的時代的人們,彼此有著純潔的牽掛,而這個有無數自由無數纏綿的年頭,人們卻常常在閱人無數之後,什麽記憶思念都沒有。新時代的遊戲規則,好像誰把心交出去誰就出局。

我們在第五大道上閑逛,這個都市,我在它身邊生活了十六年之後,第一次有了一點跟我的心情相關的溫馨記憶,雖然隻有幾個小時。在那幾個小時裏,我重新回到二十年前的日子,麵對二十年前的舊友。中間丟失的那些環節,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

我不熟悉紐約,我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人。我不知道哪裏可以喝到好酒,哪裏有個有情調的咖啡屋,好像這些也並不重要。時間短促,一切都顯得慌裏慌張,一半的時間在街頭閑逛說話,一半時間在中央車站大廳說話等車。中央車站大廳往返的都是這個城市的過客,燈光昏黃似在夢境。誰也不知道,夜行客車載著多少離情別緒。

回程的火車上,塞滿了下班往回家趕的人。一個中年女人走到我身邊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當然,"我往靠窗的方向挪挪。她一身西服套裙,看樣子剛下班,我問,"回家?"她點頭笑笑,然後問,"你呢?"我一身便裝,不像上班也不像遊客。我說,"來會朋友,現在回家。"然後我轉向車窗,在窗玻璃上看見自己模糊的臉,那張臉看起來非常平靜。那個女人一定想不到,我相會的朋友來自千萬裏之外一個她不熟悉的國度,來自我不能忘懷的前半生。

生活在繼續,人們各自前行,不管以什麽樣的方式和心情,就像那列夜行客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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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不想無知 回複 悄悄話 我們好像不遠。poughkeepsie.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回南北方:

謝謝你喜歡,過譽了!歡迎多交流。
南北方 回複 悄悄話 您的文章打動我心。喜歡,羨慕,我想說,想得深,文字好,難得一見,文學城裏佼佼者。這兩天讀了您的所有,不止一遍,這是我個人的讀書習慣,對喜歡的。許多地方,我感覺是知音的語言。十分感謝。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新朋友來訪!
大漠長河 回複 悄悄話 二十來年前,上中學時,也在黃土坡上種過樹,每年都去種。哪些曾經稚嫩的樹苗,現在該長成參天大樹了吧。

第一次來這裏作客,已被你的文字深深吸引。問好。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你這個才叫人驚豔呢!

海明威說當個好作家先要有個不幸的童年,要我說,想寫出好的散文,必得有婭米這樣細膩敏感靈動的心緒……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婭米的評論:
是,嗬嗬,現在我們這裏他們這麽大的孩子都流行長發,比我頭發還長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這是塊老豆腐了。耳朵,你頭像上是你家倆帥哥嗎?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很美,很憂鬱
有點“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的味道。
我跟你一樣,對一個地方的感情永遠需要一定的人物來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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