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似水流年

(2008-10-09 09:35:16) 下一個

1.

夏日將盡的一個傍晚,一個周末的傍晚,雲淡風也依然是暖融融的。

晚飯後,我一個人就著半杯沒喝完的紅酒在餐桌的燈下隨意翻看著一本書,少有而難得的閑適,然後不經意間就讀到了一首詩《故事- 獻給我的祖父》。那一刻似乎很安閑,沒有什麽事急於要完成,晚飯後的餐桌還沒有清理,電視機開著,聲音有點吵鬧,孩子們已經從餐桌邊跑開。生活的尋常聲色背景之下,一切都顯得安詳寧靜,隻要你不執意想要看清每樣東西下麵的細微之處。

放眼望去,落地窗外的蒼茫暮色已漸漸從遠處空曠的草地和小樹林裏彌漫起來。那首詩那個情景,突然就讓我想起了遠在中國的家和我以為已經忘掉的一些往事- 關於我外祖母的一些往事。

我一直覺得,普通人的一生是由無數瑣碎的小事串聯而成的,除了時間的線索,並沒有什麽主要的故事情節,通常也不會有大喜大悲的高潮或結局,就如所有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其他的生命一樣,自然地生長自然地消亡。雖有波折起伏,卻也能夠安享天年就算是有一個正常的人生了。所以,沒有故事的普通人的生活,其實更能折射生命的本質。

一個女人的一生又是怎樣開始的呢?少不更事的年齡,男孩女孩並沒有特別的區別。一個女人的一生應該是從她懵懵懂懂情竇初開的年紀開始的,而對於多數舊式女子來說,她一生的命運與幸福可能都關係到她遇到了怎樣一個男人。並不是她一定要遇到一個別人眼裏的好男人,而在於她是不是有幸遇到一個能夠嗬護愛惜她的男人。

人們時常說,女人是花。我總覺得這個說法雖然好聽但是很虛偽,因為它隻適用於一部分女人。如果女人是花,那我外祖母是哪一種花呢?女人的堅韌,其實更像草。我的外祖母,在我的生命裏隻活了二十九年。我從出生就跟她在一起,然後我們聚聚散散,直到我離家遠走,從此再也沒有見到她。她在我的記憶裏,從來沒有年青過,也從來不曾衰老,她好像能夠超越時間與年輪,永遠保持同樣的麵貌。

2.

時間總是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它改變一切,最終使所有的痛苦快樂都歸於平淡,不管那些感情曾經有多麽強烈。我在長久地與外祖母分別之後,離家遠行前回東北老家看她。那次旅行好像是讓我重溫童年的記憶之後好跟它作永久的告別。

汽車從大橋上穿過的時候,我想起夏天雨水不斷的季節,外祖父常常會散步到河邊,回來後會說,小淩河又漲水了。他的話裏總是隱約有一種擔心焦慮,好像隨時會發大水衝了他的家。冬天的小淩河裏沒有多少水,在北風號叫的天氣裏結著冰。而我印象中的大橋,夏天的時候總是趕集一樣的熱鬧。我的耳邊喧嚷著東北話,離開那個小城差不多二十年,中間隻回來過一次,那些口音聽上去給我一種刺心的親近與陌生相混合的感覺。一個中年女人伏在一個中年男人的懷裏,撒嬌一樣地說,到家了,想買啥咱就買啥,咱就買好吃的。我暗暗吃驚於那個女人的直白,跟她實實在在的幸福感相比,又羞愧於自己對於幸福的理解的那份空洞。

汽車停在一棵大樹下,樹蔭下有一條石凳 留給等車的人休息。我下車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子在樹下等車,雖然戴著口罩,可是她露在外麵的眉眼還是遮擋不住地展露著她的美麗,讓我想起我媽年輕時的照片。車站對麵有個冷飲店,在冬天裏就如一個棄婦一樣憔悴寂寞地毫無生機。樹下沒有外祖母的身影,可是對於我,她的身影仿佛永遠都在那棵大樹下。我依然記得有一年放暑假回去看她然後又從那個車站離開的時候,她怎樣一雙小腳一路跟我從家裏走到車站。夏天酷熱,她臉上流著汗,對麵冷飲店裏上班的小姑娘,是外祖母家鄰居的孩子,她看見我們,在店裏一個勁地跟我揮手,我看不懂,她隻好捧著一大把冰棍穿過馬路把冰棍送過來。然後很快車就來了,我在車上看著樹下的外祖母,車越開越遠,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可是她在那棵大樹下翹首張望著一直不肯離開。

夏日的午後,塵土夾雜著熱浪,混合著喧鬧的蟬鳴,我似乎看到了她回家之後的冷清和寂寞。日子一天一天地重複,可盼望的事情是那麽少,縱使盼來了,又轉眼就過去了。所以我想,我們的日子一定不是靠盼望支撐的。盼望太少太不牢靠,撐不住一生平庸寂寞的日日夜夜。不管生活裏發生了什麽事,不論歡喜還是悲傷,其實最終什麽都不會留下痕跡,太陽每天照常升起,炊煙仍舊會繚繞在黃昏,伴隨著的,依然還有嬰兒的啼哭,孩子們的歡笑,大人們的吵吵鬧鬧….

外祖母不在家,她輕度中風在醫院裏打針。我趕到病房, 她看到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停地問,你怎麽來了?你沒說你要回來,你知道我病了嗎?然後她吵著要回家,她變得容光煥發。我說,你別急,我會住些日子的。以後我每天來陪你打針。然後我看見她胳膊上針頭拔去後貼在針眼上的膠布,跟她說,已經不流血了,我幫你把它揭下來吧。她擋開我的手,笑著說,先別揭,漏風。我的眼淚就這樣被她的話硬是給笑著堵了回去。

年,那時已經都快過去了,但是時不時地仍然可以聽到不知什麽地方傳來的扭秧歌的鑼鼓聲,像東北人豪爽熱烈的性格。我陪著外祖母在醫院和家之間穿梭,中國年的味道,在鏗鏗鏘鏘的鑼鼓聲裏顯得特別的濃烈,特別的不甘寂寞。醫院裏有時會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外麵的秧歌似乎又扭得格外紅火,如同兩個世界,誰也不能了解誰的快樂,誰也不能訴說誰的苦惱。我被這兩種極端對立的氣氛迷惑著,忍不住寫了一封信給我的好朋友,這裏很冷,在醫院死亡的陰影裏聽外麵一派無知無辜的熱烈喜慶,發現生死其實離得如此之近,可是又如此之遠,遠到沒有對話的可能。

3.

雖然總要分別,但短暫的團聚依然令人欣喜。外祖母特別的高興,不去醫院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熱炕上說話,有時我幫她洗頭。她問我,你們宿舍那個四川的小胖子 還給你寫信嗎?我說,你還記得她呀?我上大學時,外祖母跟我們住在一起,我的那幾個朋友,她見過的就都記得住。我說,不光寫信,我幾個月前去成都還見了她呢。她又問,你一個人坐火車去的?我點點頭。她誇獎我似地說,還挺能耐!好像我還是當年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我沒出息地說,我一個人坐火車,快嚇死了。舅媽看見我們又說又笑,就過來湊趣,她剪一個電視劇《渴望》裏惠芳式的頭,感覺自己特別時髦。外祖母看見她,就說,鄰居肖老師家剛送來一些黃米麵,你做點年糕給你外甥女吃。舅媽聽了,大大咧咧地說,那麽麻煩,現在誰還吃那個玩意兒。看外祖母不說話,她又說,咱們包餃子吧。外祖母白她一眼,你包的那個餃子,大的要兩個人抬。

東北的冬天,徹骨的寒冷,玻璃窗上結著冰花,火炕的熱度,從炕頭到炕梢漸漸降低。 炕梢上放著一個又矮又長的櫃子,東北人叫炕琴。堅實的木質,漆著深色的油漆,櫃門上雕著花,像是一件家傳的古董。我跟外祖母睡在一起,就象小時候,隻是她已經老了。半夜,因為濕疹,她有時會不停地撓癢,睡睡醒醒,總也睡不踏實。我在黑暗裏聽著她時重時輕的呼吸,有時她的呼吸太輕我聽不到,就無端地緊張。我想起小時候生病,半夜她從熱被窩裏起來,先搖醒我,輕聲說,醒醒,吃藥了。然後到廚房把藥片壓碎摻上一點白糖,再用溫水調成液體才端給我吃,而我總是在屋子裏跟她大聲喊,多放點兒糖!

不管有多留戀有多麽不放心,我總是要走的。我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像個影子一樣吊在外祖母的身前身後。成長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對自由不斷地放棄和重新獲得的過程。年幼時我們無助,好像什麽也做不了,可是有不擔負一切責任的自由,年紀漸長,在獲得了更多的行動自由的同時,卻又要被其他的責任義務所捆綁。

離別的前一晚,我躺在土炕上, 外祖母在昏黃的燈暈裏打開大木箱一遍一遍地翻找東西。她的箱子裏空空蕩蕩的,除了幾件舊衣服舊家藏,就是幾條舊被單,但是卻上著鎖。我大學畢業後,把第一個月的工資給了她,又買了毛線,說要給她織一件毛衣。我根本就不怎麽會織毛衣,但是一時衝動就買了毛線。毛線買來放在一邊,我忘了可是外祖母記得。隔了些日子她問我,你要給我打毛衣也不量量尺寸?其實我媽打毛衣又漂亮又快,她給我外祖母打了好多件毛衣,但是外祖母卻很在意我要打的那一件。那件毛衣也鎖在她的箱子裏。

她在箱子裏翻了又翻,臉上露出疑惑。我問,你要找什麽?她說,我的那條新單子沒了。人老了有時會犯糊塗,我說,你記得是放在那個箱子裏的嗎?她說,我就是放在這個箱子裏的。然後她怨憤地說,一定是秀英趁我在醫院的時候給拿走了。秀英是我小舅媽,按我外祖父的話來說,是那種本不風流卻自命風流的人。她是那種市井人家出來的小女兒,凡事喜歡沾點小便宜。外祖母屋裏有了什麽她喜歡的東西,她總會想個理由過幾天搬到自己屋子裏去。 外祖母雖然也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是她很自尊,又喜歡接濟別人,對她小兒媳婦的這一點就特別看不上眼。我說,已經很晚了,你反正也不急用那條單子,先 睡覺吧,以後再買一條。我不知道她為什麽一定要找到那條單子,她的箱子裏裝的都是老舊的東西,幾個古董模樣的翡翠耳環,一個玉簪子,我織給她的並不合身的毛衣,甚至還留著一條我小時候用過的薄薄的小花被。她的箱子裏沒有特別實用的東西,那裏其實儲藏的都是過往生活的記憶。

她把她的記憶不時地在某個下午拿出來晾一晾,凝神坐在土炕上,眼神會漸漸變得遙遠而迷茫起來。有時手裏摩挲著那個年輕時戴過的玉簪子,那簪子她也許這一生就沒戴過幾次,但是她戴著的時候,卻正是滿頭青絲,麵若桃花。有時她也會把小花被鋪在炕上,用手撫平某個褶皺的被角,回想出嫁的女兒帶著外孫女從醫院裏回到這個家的那一刻。她一個人對著舊物在午後安靜的光線裏回到從前的日子,那些有過的欣喜,悲傷,寂寞,怨恨其實都無處訴說,沒辦法跟我外祖父說,也沒辦法跟孩子們說。外祖父生活在另一個精神世界裏,他可以跟你談曆史論時事,但是對於世俗的人情世故,卻有著不近人情的冷漠。外祖父除了回家吃飯,時不時不順心發發脾氣,根本不跟她說什麽,孩子們對她好,可是他們各忙各的,小時候五個孩子一起忙著玩,忙上學,大的幫著照顧小的,長大了偷偷給她塞錢,跟她說說衣食起居,但是沒人想到過這麽一個無欲無求的老太太還會有什麽更多的需要。她就像家裏一件必不可少的家具,有的時候覺得很正常,沒事正眼也不會多打量它一下,它反正總是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同樣的地方,等到沒有了,才會感覺到缺失的那份空蕩淒涼。她好像也習慣了這樣獨自對著舊物想想流水一樣逝去的歲月,偶爾安安靜靜地消磨掉一兩個無事可做的下午。然後,平靜的將東西收回到箱子裏,仔細上了鎖,在家裏人回來之前挪動著兩隻纏過的小腳繼續洗衣做飯。

外祖母終於放棄了一定要找到那條被單的念頭。她鎖著眉頭熄燈上炕。月光透過一格一格的窗玻璃照進來,好像外麵有多寒冷月色就有多寒冷。我在黑暗裏跟她說,就是一條單子,你不要再找了,我再給你買一條。然後我轉過身,淚水堵也堵不住地流下來。那一夜,她在燈下翻箱倒櫃找被單的情景像是有意要刻進我大腦一樣,一遍一遍地反複在我眼前出現,而淚水又拚命想衝刷掉這些影像,她就是這樣把有點衰弱有點無助的最後一個形象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4.

離別從來都不是輕鬆的。我走的時候,外祖母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送我到車站。她站在院門前朝著大路的盡頭張望。她的一生好像習慣了這樣的張望,並不特別的悲傷,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一別之後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麵,或者還能不能見麵。她的健康狀況不好,而我又走得太遠。我還記得小時候,她拿著我媽媽的信,四處找人幫她念,因為若是將信給了外祖父,他看過就會丟在一邊,想起來的時候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沒什麽事。那麽,我寫給她的那些信,都是誰念給她聽的呢?

如今他已經長眠於地下,
盛殮他骨灰的那隻黑胡桃木盒子
已經像一隻收音機連同電波
消失在泥土的深處。如今

那些故事裹上一層硬封套,
就像標本,完整而精美,排列在書架上;
我偶然地逗留,吹撣去灰塵,
在其中默默地瀏覽,尋覓,
….

而像外祖母這樣一本平淡無奇的書,我其實從來沒有仔細讀過她。年幼時根本不會想到去讀,年輕時又覺得太平淡乏味,人到中年再想起來,突然就讀出了乏味後麵的辛酸。

沒有了外祖母,我不再回去看望我童年住過的地方。那個地方已經不再有人等著我。但是,我偶爾也會想到什麽時候能再回去看看,冬天裏風會怎樣凜冽地吹?小淩河上的大橋是不是依然熱鬧如初?那幾間舊屋現在是不是早已經變了模樣?其實不僅是當年的景物,很多的東西都已經改變了。改變來得太快,麵對如此多新的誘惑,誰還會去想那些舊事保存那些舊物?

我和我的外祖母,兩個時代的女人。她一生勞碌,平淡,寂寞,可是我很少見她哀怨過,她是溫暖寬厚耐心的,她生活在世俗人情的溫暖裏。不管生活中有過多少大大小小的煩惱,有過多少淚水,但是如果她的麵容總是和善慈祥,心裏必定不會有太多怨恨。是什麽支撐了她的一生?天性的善良?樂天知命的性格?親人朋友之間溫暖的感情?還是隱忍謙讓的美德?或者,她根本就是滿足快樂的,除了沒有得到一個女人所期盼的愛情。但是,愛情雖然重要,卻並不能代替生活裏其他的重要內容。她的那些辛酸不如意,不過是我用我的眼光所讀出來的,與她的內心可能並沒有什麽關係。

而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好像已經被生活折磨得一點耐心都沒有了,脆弱的不堪一擊。更年輕的一代,對婚姻和兒女更是早已經不耐煩,那些本來可以讓生活變得真實有份量的東西,如今好像都是沉重的負擔,自由的枷鎖。究竟是我們對生活的期待太高太貪婪?還是我們的生命離土地已經越來越遠以致失去了它所需要的養份?我生活的世界好像比我外祖母的世界精彩很多,我讀過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書。可是,我沒有她那種生活的熱情和韌性,我會在秋天到來的時候隻看到落葉而不是收獲,然後突然消沉地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沒有意義。可是當我沉靜下來對照她那些樸素的生活信條,我那些由書本上得來的生活觀念常常又顯得幼稚可笑。

生命如同流水,綿綿不絕,日日常新。帶來春天喜悅的,並不是花,而是遍布大地的青草。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哇!好文。東北人也能寫出這麽細膩的文章。字裏行間深情流露,平凡的詞語,把讀者的心拉進了你的故事。

我也是東北那嘎達的。你沒用東北話寫濕對的,另一番文韻。

這是我的感覺。
翎翅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喜歡你的文字。如流水,緩緩地,輕聲地,浸入心間,你溫馨的,帶著憂傷的記憶,仿佛成了我的記憶。
謝謝分享!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喜歡。你才認識我,我已經看了你很久了。以後會有很多共同話題的。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我發現你的文字很正,大氣。這說明你的文學功底很深厚,寫起來有路,一下子就嘩啦啦地流了一片。出彩的地方在於經意不經意之間的流露,非正麵的描寫,很挑人胃口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