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的俯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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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話,有些事情

(2010-09-12 12:39:33) 下一個
一,

那時候我大學剛剛畢業,在一個水電站工地上做翻譯。水電站主辦公樓山腳那個地方,有兩個據說是廣東過去的人開的一家酒吧,因為售賣洋酒,經常座無虛席。那些老外用酒精澆滅鄉愁之後,開車回宿舍的路上,有的就翻下懸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故鄉。

那天晚上我跟一幫人吃過晚飯,也去了那間酒吧,因為人多,隻能在吧台旁邊站著。一大群德國人在我身邊用濃重的方言大聲講著一些笑話,周圍的年輕女人都奉上年輕的笑容,以證明她們是“自己人”,我也是她們裏麵的一個,區別僅僅在於我有時候能夠明白那些粗俗的笑話的內容。有一個一直坐在吧台邊喝悶酒的德國人——我認識他,他在工地上管油車——突然對我說:別在這裏混了,對你沒好處。

他這句話夾在一個已經講完的笑話和另一個還沒講出來的笑話的空白處,毫無預兆,沒有起承轉接,甚至找不到緣由,那群德國人突然沉默了。盡管他說的是標準德語,很慢。我還是轉過頭去問他:你說什麽?

管油車的德國人頭也不抬,把一大杯白酒倒進嘴裏。

去北京吧,到德國領事館去找份工作。他說。

嘿,那群德國人裏有個高個子對我大叫,卻把臉轉向喝悶酒的他的老鄉。他說:別理他。他是同誌,還是個酒鬼。

他和他的同伴們都哄笑起來。

管油車的德國人麵不改色,繼續往嘴裏倒著白酒。那天晚上,甚至以後,他再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其實,我在那個工地的將近一年的時間裏,那是他唯一對我說過的話。

二,

在此之前,也許是在此之後——這麽多年過去,我的記憶經常時空混亂——有一個周末,我和幾個中學同學約好去城裏逛街,我們剛走到市中心那條商業街,在那條街邊,停著一輛我熟悉的車,我熟悉的車牌。我看見我熟悉的那個男人正在上車,在他身邊,站著一個瘦小的年輕女人。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她應該是在外方工地打掃宿舍的當地員工。

我們還是互相打了招呼,我已經忘記了他怎麽跟我解釋那個年輕女人的存在。後來我一如既往,有說有笑地跟我的同學逛街,吃小館,一直到我們去其中一個人家裏休息的時候,我站在陽台上抽煙,突然哭出聲來。她們都忙著說了什麽話安慰我。我們的老班長,平時最少言寡語的一個人,一直沉默著,這時憤然說:這個混蛋!怎麽這麽混蛋!

然後她也哭了。

十多年後,我們再次見麵,在成都的一家餐廳裏,她調到成都工作,我父母在成都定居,我們一大堆舊日同學聚會。她坐在我的對麵,她一直微笑地看著我,然後大家開始互相敬酒,她舉起一杯花雕,對我說:為你!為依然美麗!

阿妮和阿飛來德國,有一天,我們講到過去,我跟她們講了老班長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其實我自己已經好多年沒有想過那件事情,但是那天真怪,我想起老班長,她氣憤的樣子,流淚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原來有些東西你根本無法忘卻。我又跟她們講到老班長的第二句話,我說我相信她是真誠的,因為她一直都是真誠的。

那天我們在去海德堡的路上,三個女人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但是講到這裏,我們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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