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飲--也滿一杯
(2011-09-08 10:09:17)
下一個
你知道那條大江,我小時候就住在大江邊上。江邊有一圈石頭的防洪堤,堤內有高高低低的礁石,幾片水蕩,水蕩裏有些魚,很小,更多的是蝌蚪。蜻蜓的個頭都很大,就在水草上方飛舞。我坐在礁石頂上看天,天那麽高,我伸出手去,手心裏走過一道風,風是熱的。
我弟弟喜歡跟著我爬上礁石頂端,但是他總會在半途中摔下來,摔破腦袋。這時候我就要悄悄帶他去我媽單位的醫務室上紅藥水,順便跟相熟的醫生要幾顆酵母片當零食吃。
有時候我們翻過圍堤,走到江邊的沙灘,在沙裏挖出一個坑,用破瓦片灌進一坑水,然後開始洗沙子。那些亮晶晶的沙子據說是含金的,假設我們洗出一桶金子來,那大人會怎樣高興呢?
後來我們搬到山上去住了,放學以後或者星期天,我們仍然會從山上跑到江邊。那條大江的江水那麽混濁,江麵上總有些漂移物,我們期待那裏麵會藏著一個裝滿秘密的瓶子,也許來自遠古,一個等待解救的被幽禁的公主,也許有一張藏寶地圖,指引去海盜島的方向。
也許就是一個瓶子,裝著一個名字。
我們編了好多名字,和那些名字後麵的故事。講得厭倦的時候,就發出一種嘰裏咕嚕的聲音,認定那就是外國話。我們經常在別人麵前這樣嘰裏咕嚕地對談,雖然誰也沒聽懂對方,仍然做出一副非常投入的樣子,這樣我們就是會說外國話的孩子了。
那些故事都有悲傷的開始。那些悲傷的開始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那些美好的結局都是因為我們的出現而成就。
但是沒有瓶子,三十幾年前,塑料瓶子不多,玻璃瓶子也是寶貴的東西。
假設你早生幾年,假設你在那條大江的上遊放下一個瓶子,瓶子裏寫滿你的悲傷,那我們會收到那個瓶子嗎?那我們會沿江而上,去尋找你嗎?那我們會問你:小姑娘,我們來了。告訴我們,怎麽才能讓你停止悲傷?
你會怎麽回答我們呢?你那時已經學會了漢人的語言嗎?你能夠聽得懂我們的四川話嗎?
假設你聽不懂,我們一定會嘰裏咕嚕說起外國話來,因為我們會認為你是一個外國人,而你用你的家鄉語言回應著,你會認為我們也是外國人嗎?你會因為碰到兩個外國孩子而興奮激動嗎?
事實上,當你到了知道瓶子的故事的年齡,當你碰到那條大江的時候,我已經在南部海邊的大城市裏打發著我平淡的青春,假裝新潮地嘲笑一切:愛情,童話,理想...,同時虛榮地隱瞞那個城市的名字,宣稱自己來自另一個更加輝煌的地方。
在那條大江邊上,我們沒有撿到你的瓶子,親愛的小姑娘。
我離開那條大江已經好多好多年,遠在二黑出生前,就再沒回去過。不是怕傷心,真的不是。你知道所有的過去都會留下痕跡,就像防洪堤內的水蕩,在那樣豔陽高照的氣候裏,也從來沒有幹涸過。那些在水草上方飛舞的蜻蜓,也總是會掠過水麵,攪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你的水蕩就在你心裏,你隻能想辦法讓蜻蜓歇息,卻無法阻止他們的飛翔。
在那條大江邊上,我再也撿不到你放流的瓶子了,親愛的小姑娘。
那麽,我們就來試試大海吧,或者天空。總有一股紊亂的海流,從你的大洋流到我的大洋,在我陪著家人垂釣的時候經過。總有一隻迷途的候鳥,從你的天空飛到我的天空,在我到曬台上抽煙的時候鳴叫。把你的悲傷托付給它們吧,用你最愛的你的家鄉的語言,那種最外國的外國話。
或者,你就在海裏放一個最空的瓶子,在候鳥的腿上綁一條最無形的絲帶。而當我打開瓶蓋,解下絲帶的那一瞬間,你會知道的,親愛的小姑娘。
那時,就讓我們相擁而泣,在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