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的俯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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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大篷車的人

(2022-02-06 10:15:50) 下一個
其一:在山裏
 
有一個人,開著一輛大篷車。
 
大篷車的拖車掛鉤上支著一個木頭做的大箱子。箱子有一米多長,一米多深,和大篷車一樣寬,裏麵鋪了土,種滿各種蔬菜,一年四季都可以有所收獲。當然,這麽多菜,這個人獨自是吃不了的,不過,這個人還有兩個旅伴。
 
旅伴是一隻雞和一頭鵝。這個人在大篷車的後箱裏鋪了厚厚軟軟的稻草,雞和鵝就住在那裏。大棚車的後箱和車廂之間隻隔了一道用鐵絲網做的門,這道門一般隻在大篷車的行駛過程中關著,是為了防止急刹車時雞和鵝以及它們的稻草床跌到車廂裏去,所以,這道門等於是雞和鵝的安全帶。其它時候,這道門都開著,這個人並不介意雞和鵝隨時造訪,和他一起做各種事情。
 
不過,車一旦停好,雞和鵝更願意到外麵去。這個人也是如此。他(也可能是她)把車停好,打開後箱側門,雞和鵝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在這個人打開搬動事務,拿出他的椅子和桌子的時候,雞已經低著頭忙著在附近找吃的東西了(這個人吃素,但雞顯然不能光吃素)。鵝則會飛到空中,勘察停車地點四周的情況,如果它覺得足夠安全,就會長鳴三聲。
 
這個人聽到三聲鵝鳴,便拿出水壺燒水泡茶。等他喝完一杯茶--有時候是兩杯--,就站起身,吹一聲口哨,告訴雞和鵝,他準備去散步了。這時候雞很快就跑到了他的身邊,他就和雞一起,朝前走去--鵝是不用等的,它一定就在附近,也聽見了口哨聲,也會跟著人和雞出去散步,但它認為應該在散步的過程中和人和雞保持一定的距離,它隻會在人和雞需要它的時候才立刻現身,它是一隻獨立特行的鵝。
 
在散步的時候,這人會給雞套上脖套,脖套上有一根繩子,他用繩子牽著雞,就像別人用繩子牽著狗一樣。不過,與其說是他在牽著雞,還不如說是雞在牽著他,因為這是一隻非常任性的雞,這隻雞每天下一個蛋,而這個蛋最後都會被人吃掉,這讓它在心底裏簡直有點看不起人了。和人一起散步的時候,雞總是跑在前麵,有時候緩緩而行,有時候橫衝直撞,有時候幹脆原地不動。人呢,他很耐心地跟隨著雞:反正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裏,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有時候,雞和人走得太遠,迷了路,人就會吹口哨,叫鵝出來。鵝的方向感非常好,總是能找到回大篷車的路。有時候,人和雞走到一條小河溝前,河溝太寬,又沒有橋,但是任性的雞奮不顧身地向水裏撲去,這時候人也會吹口哨叫鵝出來:鵝會飛到空中,讓人和雞抓住它的腿,然後帶他們飛過河溝(所以這頭鵝也許是一隻雁?)。
 
這個人,帶著他的雞和鵝和菜園子,開著大篷車,一直在路上。他沒有覺得很開心,也沒有覺得很難過,沒有覺得需要什麽,也沒有覺得缺少什麽。因為除了查看穀歌地圖,他很少使用手機(是的他也從來不用手機看時間,因為時間對於他來說毫無意義),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網紅:網上流傳著很多他和大篷車的照片和錄,像,包括他被雞牽著散步,被鵝拖著飛過河溝,他被稱為“雞鵝行者”,或者“最佛係”,是很多人羨慕的對象,幾乎成了自由的化身。其實,即便他在網上看到這些照片和錄像,他也未必會認出這些照片和錄像裏的那個人是誰--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照過鏡子,早就忘了自己的樣子了。
 
這個人,帶著他的雞和鵝,開著大篷車,朝著溫暖的地方開去。他之所以要去溫暖的地方,主要是為了讓他的菜能一直生長。他的方向感很差,所以每次啟程前,鵝都會飛出去探路。鵝是這個人在路上湖邊撿來的受傷的小鵝養大的,不僅方向感特別好,還本能地知道哪個地方最暖和,最適合西紅柿和小白菜的生長(所以說基因真的很重要)。
 
但是有一年,鵝把他們帶到了一片大山裏,這片山那麽大,他們在裏麵轉了很久,看著山上樹木的葉子由綠變黃變紅,菜園子的西紅柿也不再結出新果實了,他們卻一直沒能開出山裏去。
 
有一天,他們來到一個大湖邊,湖水那麽清澈,那麽澄靜,印著山和山上樹木的倒影,有時候刮過一陣風,樹木就會嘩嘩作響,緊跟著無數片彩色的葉子也會搖搖曳曳地落進水裏,隨水漂浮而去。這個人坐在湖邊,回過頭,看見他的大篷車,雞正在菜園子裏跳來跳去,因為菜越來越少,它的牢騷也就越來越多。這個人突然想起:對於他來說,那就是被人們稱為“家”的地方。這時候一群大鳥排著某種政列,掠過湖麵上空,一直靜靜坐在這個人身邊的鵝扇了一下翅膀,最後卻沒有飛起。它凝視著那隊大鳥,眼睛裏的神情那麽迷茫。人看著鵝,有一種情緒從他身體的某個地方升起,一直升到眼眶,最後變成兩排淚珠,跌落出來。
 
這個人看著鵝,哽咽著說:哎呀,我再也不能想家了。
 
其二:仍然在山裏
 
開大篷車的人帶著他的菜園子,一隻雞和一頭鵝,被困在了山裏。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就在開大篷車的人準備好下山的那一天,山被封了。下山那條路的路口設置了路障,被打扮得像宇航員一樣的人防守著。他們攔住每一個企圖下山的人,先是朝這些人身上噴灑某種液體,然後讓他們出示某種證件。幾個有證件的人被召集到一所小房子裏,那裏坐著另一些穿太空服的人,負責打電話核查證件的真實性。通過核實的人又被送往另一所小房子,被另一群穿太空服的人朝身上噴灑跟多的液體。大多數人沒有證件,有的人原路返回了,更多的人則等在路邊,期待情況能夠好轉。於是,那條路被想要通過和等待通過的人和車擠得水泄不通。開大篷車的人沒有證件(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證件),隻能回到湖邊,讓鵝去尋找不需要證件的道路。鵝在空中盤旋了一天一夜,發現每一條路,甚至是車輛無法通行的小路,都被設置了路障,被穿戴得像宇航員一樣的人防守著,被擠得水泄不通,即便夜裏也不例外。

鵝很著急,因為開大篷車的人病了。

開大篷車的人很少生病,他也從來沒有去過醫院,每次生病,他最多在床上躺一天,就會完全恢複。這一天,他躺在床上,雞為了表示關心,很難得地把自己在路邊找到的一顆野果子用嘴叼到他身邊,開大篷車的人盯著雞,突然說:好想喝雞湯啊!雞嚇得飛了起來,頭撞到車頂,差點暈過去。據雞所知,開大篷車的人一直吃素,按道理,他應該連什麽是雞湯都不知道。從此,雞再也不敢接近開大篷車的人了。它每天都躲在離大篷車很遠的樹叢裏,等到夜深之後,才悄悄回到後箱它的窩裏去睡覺——如果不是天氣太冷的話,它肯定就在樹叢裏過夜了。雞還試圖提醒鵝也要小心:假如開大篷車的人開戒不再吃素,既然他已經想到了要喝雞湯,那麽離他想到要吃燒鵝的那一天還會遠嗎?

鵝照例i沉默著,沒有理會雞,但這並不表示它不擔心。實際上,對於開大篷車的人,鵝比雞更擔心,但鵝所擔心的事情,遠遠超出了雞的想象。本來,開大篷車的人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上午,他都會離開大篷車,到山裏去散步或者尋找可吃的東西,然後在中午時分回到車裏。但是某一天,太陽幾乎已經落山,他都還沒有歸車。鵝於是飛出去找他,卻發現他就在離大篷車不遠的林子裏,轉來轉去,顯然是迷了路。後來,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再後來,開大篷車的人每次離開湖邊的時候,鵝就會在他的頭頂上跟隨著他,因為他一次比一次走得遠,鵝跟著他,就可以在適當的時候飛落到他肩頭,再讓他抓住自己的腿帶他飛回湖邊。但是到了最後,連這件事情也變得異常困難起來,因為開大篷車的人在山裏轉來轉去,轉著轉著似乎就忘記了鵝是誰以及他和鵝的關係是什麽。他會拒絕去抓鵝腿,甚至試圖把鵝轟走,鵝隻好用爪子抓緊他的頭發(幸虧他很久沒理發了,頭發留得很長)把他強行帶回大篷車旁。

鵝意識到:開大篷車的人患上了忘卻症,比起身體上的疾病,這種症狀更加讓鵝擔心。當開大篷車的人在說他想喝雞湯的那句話的時候,他其實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對象是一隻雞,沒有意識到雞湯和雞之間的必然聯係。也就是說:他已經忘了雞是一隻雞,鵝是一頭鵝。也許,他連自己是開大篷車的人都已經忘記了。

實際上,開大篷車的人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患上了忘卻症。但他忘卻的東西是什麽呢?這一點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他隱約覺得,這個記憶大概跟山有關,因此,他每天都到山裏去,希望能在那裏找回自己的記憶。冬天的山上,綠葉褪盡,鳥獸罕見,顯得無比空曠。他在山裏走著,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響,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每走一步,他就離自己的記憶更近一些了。所以他這麽走著,越走越遠,直到一隻大鳥飛來,抓著他的頭發,強行把他帶回到湖邊的一輛大篷車旁。對於這件事,開大篷車的人覺得萬分氣惱卻又無能為力。萬分氣惱,是因為大鳥的幹涉讓他的記憶又回到零點。無能為力,是因為他隱約感到自己和這隻大鳥以及另外一隻躲在大篷車遠處的不那麽大的鳥之間有著某種聯係,但那是什麽樣的聯係,他卻同樣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所以隻能聽之任之。

這一天,開大篷車的人走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遠,他對鵝的抗拒,也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所以等到鵝終於抓緊他的頭發,向湖邊飛去的時候,鵝已經筋疲力竭。快到湖邊的時候,鵝終於體力不支,爪子一鬆,把開大篷車的人跌落在山崖邊的小路上。開大篷車的人在地上滾了一圈,好容易抱住一顆大樹,卻把一塊石頭踢下山崖,引起好一聲巨響。等到臉都嚇白了的鵝(鵝的臉本來就是白色的對吧?不過也許那是一頭灰色的鵝)撲撲騰騰地趕到他麵前,看到的卻是一個滿臉狂喜的開大篷車的人。

他終於想起來了。

很多年很多年前,開大篷車的人(那時候他還沒大篷車,連一輛單車都不曾有)也曾走在山裏的小路上。那是不一樣的山,光禿禿的高山,岩石裸露,沙礫地上,隻生長帶刺的小葉灌木,連青草都難得看見。那也是不一樣的氣候帶,豔陽高照,蜻蜓飛舞,空氣中偶爾有的一點點潮濕被吸光時會發出嘶嘶的歎息。他走在路上,腳步聲被陽光放大,一直敲到了心口上。他踩到一塊岩石,摔了一跤,岩石跌落山崖,很久之後才傳回一聲巨響。他的褲子破了,膝蓋破了,手也破了,但是他站起來,走得更快了。是的他想起來了,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狂喜的心跳,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經常飛快地奔走在一片光禿禿的大山之間,徒步越過幾十裏的距離,走向一個有一張小床的地方,小床上,有一張皺巴巴的嬰兒的臉。

嬰兒抬起頭,睜開眼,朝他笑著:“爸爸!”

開大篷車的人,在他記憶終於恢複的那一刻,抓住站在麵前的鵝的翅膀,對它說:大鳥,請你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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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老黎好
黎京 回複 悄悄話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
小過同學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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