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飲--也再滿一杯
(2011-09-08 12:10:14)
下一個
對不起,我其實沒有酒了。昨天買到的酒,一部分用來做菜,一部分已經被我喝幹。
那瓶加州出產的白葡萄酒,稍帶甜味的清新,讓我想起意大利鄉下自釀的新酒。
那年我們去托斯卡納,住在一棟橄欖莊園的度假公寓裏。莊園很大,占了一整匹山。主人就住在一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意大利人,他年輕的太太來自德國邊界的奧地利。他們沒有孩子,隻有一條狗。狗還年輕,正在發情的年齡,看見小孩子就會衝上去亂蹭。後來它在遊泳池邊上玩耍的時候掉進水裏,被我們救上來,我們走的時候它撲到車座上不停地嗚嗚叫喚,不肯離開。
年輕的女主人每天早上站在花園的大樹下練太極劍,據說她已經練了三年,並且參加過無數的培訓班。她練劍的時候滿臉虔誠,似乎在進行一項十分重要的儀式。她跟我們講德語,跟她丈夫講意大利語。晚上,他們坐在大樹下鋪滿靠墊的藤椅上對飲,也邀請我們同飲。他們自釀的白葡萄酒,就是那樣清新的味道,隻不過更幹些。
這些年來,我走過城市的街道,看見那些流浪的波希米亞,有時候會想起那個住在托斯卡納鄉下的年輕奧地利女人。莊園一樓寬敞的客廳裏擺滿了她各個時期的照片,她也曾經是一個流浪的波希米亞,也許在通往某個城市的路上,也許就在佛羅倫薩的街頭,與她的丈夫相識。他們喝酒以後總是會吵架,我們在鏗鏘起伏的意大利語之間隻能保持沉默。每次吵架都是以她丈夫的退讓作為結束,她抬起眼睛有點抱歉地看著我們,唇邊一圈紅葡萄酒的印記。
他喝多了。她說,微笑著。
我現在還記得她酒後的微笑,奇怪嗎?她的微笑很痛,所以我記得。
第二天一大早,她已經站在樹下虔誠地練劍,臉上沒有一點前夜的影子。
意大利到奧地利,並不遠,可是你知道,一個人一旦出走,走多遠,已經不是問題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離開奧地利,也許就因為當時還年輕。關於她的過去我隻能從她片斷的講述中猜測一二,我早就忘了那些片斷了,你知道,當你對一個陌生人講述自己的過去的時候,你可以講真的實話,也可以講不真的實話。實際上,我更相信真實是無法講述的。
但是我記得她酒後的微笑,她的稍微咧開的有一圈紅葡萄酒印記的嘴唇,和一雙半閉著的向上斜瞟的眼睛,在這雙眼睛裏,整個世界都是空的,我們並不存在,而她似乎對她自己的存在都感到驚異。
這些年來,我在不同的人臉上不止一次見過這樣的微笑,這樣的微笑總讓我心裏長滿荒草。我慶幸自己幾年前在托斯卡納鄉下的莊園裏沒有虛情假意地去擁抱那個年輕的奧地利女人,你知道,她其實隻需要一場毫無保留的痛哭,而這種痛哭,需要被尊重,不是被同情。
我沒有見過你,親愛的小姑娘,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某個時候也會發出這樣的微笑。現在,你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說得太多了嗎?不要怕,親愛的小姑娘,那就讓我們都沉默下來吧,你還有酒嗎?斟滿它,讓我們飲盡,然後痛哭,對著自己,對著過去,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假設我停止流淚,並不說明我停止了悲傷,那是因為我的孩子們就要放學回家,你知道,在他們麵前,我們向來是應該快樂的。
親愛滴,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