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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上)

(2008-11-03 07:49:46) 下一個
春天的故事

春天眼看又到了。跟往年一樣,花園裏的野李子樹剛剛開始打出花蕾,我就蠢蠢欲動,坐立不安,忍不住要找個人來談談愛情。

我跳進車子,一踩油門,就開到我師兄的畫室門口了。

我師兄神色嚴肅地站在一幅巨大的畫布跟前,身上穿著一件七彩斑斕的工作服,看見我進來,隻是稍微抬了一下眉毛,就又把眼球轉移到那幅大畫布上麵去了。這一點說明我師兄是個真正的藝術家,因為唯有真正的藝術家和瘋子才能夠對於一切違反常規的事情不感到意外。

我受到這樣的待遇,倒也並不覺得委屈。我自顧自地脫掉外套,掛好提包,又跑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種賓至如歸的情形,好像我每天都到我師兄的畫室報道一樣,其實我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一年以前,在中文學校的春節聯歡會上。這一點說明群眾對我的評價是正確的,他們說我是個瘋子,因為我不可能是藝術家。

我站在我師兄身後,百無聊賴,隻好拿眼睛去看牆上掛著的畫。那張畫有三米多高,大概還未真正完成,上麵橫七豎八的堆滿光禿禿的山頭,四處飄飛的垃圾,淩亂的建築工地,畫麵色調灰暗,光線怪異之極。

“你覺得怎麽樣?”我師兄突然掉過頭來問我。

“這是些啥啊?”我毫不客氣地反問他。

“環境嘛,中國的環境!”我師兄萬分不屑地看著我: “我的下一個主題就是中國的環境,室內環境和室外環境。”

我努力集中精神,定睛在那幅巨型水彩上頭搜索了兩分鍾,仍然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自從我師兄跑到國內某個美術學院去做客座教授之後,他就開始畫一些某名奇妙的東西。比如說去年春節他送給我一本畫冊,內容是他在國內展出的新畫。我看見裏麵有幾張坐在馬桶上或者蹲在馬桶旁邊的半裸女人,當時就非常誠實地問他: “這樣的畫買來掛在哪裏呢?掛在廁所裏嗎?可是誰家廁所有這麽大一麵牆呢?”

從那以後,我師兄就再也沒有主動請過我去他的畫室喝茶了。

想到上一次的遭遇,我暗暗告誡自己要小心一點,畢竟我是有求於他。

這時候我師兄拉了一下垂在牆角的一根繩子,從畫室上方緩緩降落下另一張裱在木板上的大水彩來。

“這是我的另一個主題。”他得意洋洋地說,臉上露出一點不懷好意的壞笑來。

那幅畫倒是一目了然,畫的是一間大房子裏,坐著躺著橫七豎八一大堆裸體女人。

“中國目前是兩種資源浪費,”我師兄看見我滿臉茫然的蠢象,痛心疾首地提醒我:“一種是環境資源,另一種是女人資源。”

我心裏頓時“咕咚”了一下。

“女人資源浪費?”我說,故意裝得很天真的樣子:“嗯,這個題目很深刻啊,說來聽聽。”我知道藝術家都比較好為人師,我師兄當然也不例外。

果然他的心情有所好轉,他甚至給我找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又往我的杯子裏續了水,然後自己端著一杯茶,坐到一個裝水彩的鐵皮桶上去,開始給我講一個電線杆的故事。

一個大學男生沒有女朋友,有一天帶著五百塊錢到電線杆下找人打炮,不到十分鍾,一輛大奔馳在他身邊停下來,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女人的俏臉,問他:多少錢?答說五百。女人又問:四百行不行。男生說當然行,心裏奇怪,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讓做雞的良心發現,硬要賤賣自己。

我師兄講到這裏的時候,故意停下來,滿臉的故弄玄虛,想賣一個關子。但是我突然間覺得索然無味,我站起身,告訴他我要回家了。

這回我師兄有點吃驚了,他竟然送我到大門口。

“哦,”他終於想起來了:“你突然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想了一下。

“什麽事都沒有,”我說。

我真的已經想不起為什麽來找他了。

二,
“你聽說過電線杆的故事嗎?”我問吳成。

我和吳成麵對麵地坐在一家咖啡館裏。

這一年來,我和吳成總是在坐咖啡館,各種各樣的咖啡館,天氣不好的時候在室內,天氣好的時候在室外。當然這樣說起來,很容易讓人誤解我和吳成約會頻繁,其實吳成一年裏麵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中國,我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

但是這一點,群眾根本不關心。他們聽說我和吳成仍然在坐咖啡館,不禁義憤填膺。群眾憤怒的原因有兩條:第一,為什麽一年過去了,我們兩個仍然賊心不死,不顧廉恥,勾勾搭搭?第二,既然我們不顧廉恥,勾勾搭搭,為什麽迄今為止,除了在咖啡館幹坐之外,一直沒有任何實際行動?

這兩條原因相輔相成,群眾自己也不清楚哪一條更加重要。對於群眾的憤怒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實際上,我早已經意識到,這樣幹坐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和吳成之間的那一點點微妙的情緒,正在被一杯又一杯壓縮濃咖啡越衝越淡。當然更重要的是,豬年一過,我們又老了一年。今年第一次見到吳成的時候,我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他神態疲憊。

“在國內太瀟灑了吧?”我當時酸溜溜地問他。

這個問題我當然不是第一次問他,吳成照例曖昧地笑著,伸手拿過我放在桌子上的紙煙袋,非常熟練地卷好一支煙,遞給我,又拿打火機幫我點燃。

“我一直在擔心,”他避重就輕地說:“怕忘記怎麽給你卷煙了。”

由此可以看出,吳成一如既往地是個情場老手。對待他這樣的人,我向來都是束手無策,隻有聽之任之。這也是為什麽我雖然不喜歡喝咖啡,卻仍然要跟他去坐咖啡館的原因。

“你聽說過電線杆的故事嗎?”我問吳成。

就在我提出這個問題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有什麽地方不對。

以前我們坐咖啡館的時候,總是吳成給我講故事。這些故事大部分是關於他和他的數不清的豔遇跟女人。男人跟不是自己太太的女人講他和別的女人的故事,有兩個目的,一個是一種炫耀,另一個是一種暗示,表示一種可能性。而女人願意聽男人講這樣的故事,也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表明一種接受的態度,另一個是某種心理上的滿足——打敗假想敵的滿足,因為不管故事裏的女人多麽了不起,這個男人最終還是坐在自己身邊。

但是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吳成已經很久沒有給我講過故事。實際上,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經常處於相對無言的狀態,好像一對結婚多年的老夫妻。

想到這裏,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作為一個情場老手,吳成一下子就捕捉到我情緒上的變化。“你怎麽了?”他半個身子俯過桌麵,輕聲問我。

“我們兩個完蛋了,”我萬分沮喪地說:“你都不給我講故事了。”

吳成笑起來。“你不是迷李安嗎?”他氣定神閑地說,把他的右手緩緩蓋到我的左手上來:“你看我們象不象李幕白和俞秀蓮?”

假設換了平常,我一定會哈哈大笑,笑到岔過氣去,然後吳成就會說:“我喜歡你大笑的樣子。”但是這一次我沒有笑,像群眾一樣,我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對於一個反複上演的場景,終究會感到乏味。所以我隻是歎了一口氣,什麽都沒說。

吳成畢竟是吳成,看見我這樣,他立刻收起臉上開玩笑的表情,定睛望著我。

“今年你好像特別傷感,有什麽不開心的地方嗎?” 他問我,一幅萬分關切的樣子

他的右手覆蓋著我的左手,故意加了力,我不由得低下頭去,泫然欲泣。後來電視裏播放“臥虎藏龍”德文版,我仔細再看了一遍,發現這個場景果然跟電影裏非常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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