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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工宿舍樓以及林林總總

(2008-11-14 03:11:52) 下一個

職工宿舍樓以及林林總總
雪鐵龍

 

我出生的地方,有很多大山,整個城市沿山而起,隻有一條主道。那條
主道位於半山腰上,一邊是些公司的職工宿舍,另一邊是些雜雜碎碎的大小
商店,菜市場,麵館子。再往下,就是那條渾濁不堪的大江。大江上麵有一
座橋,過了那座橋,仍然是一條主道,兩邊仍然是職工宿舍,雜貨鋪子,菜
市場和麵館子。

  在這個一目了然的城市裏,除了那條主道有個名字,其他的岔路,一般
麵目猙獰,汽車不願意在上麵跑。因為幾乎每條岔路都是通向某一個職工宿
舍,所以籠統地都被稱作某某職工宿舍路,那條路所通向的地方,就叫某某
職工宿舍區。那個岔路口勉強地設一個公共汽車站,也叫某某職工宿舍站。

  小時候我記事的時候,我們家住在我媽單位的職工宿舍,那個區叫公交
公司長途大隊職工宿舍區,我媽在公交公司長途大隊當會計。我們最先隻有
一間房子,我們一家四口,加上來幫忙帶我和我姐的外婆或者奶奶,在房子
中間拉上一道簾子,擺下兩張床。因為公廁很遠,宿舍樓裏家家都有一個大
尿罐,是不是每家都尿味縈繞,我現在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還記得每家家門
口的走廊上都放著蜂窩煤爐子,中午和晚上煙霧密布,飯菜飄香。肚子餓了
的孩子們不用大人喊就知道回家吃飯。

  我們每星期去我媽單位澡堂洗一次澡,每天早上到開水房打兩壺開水,
到食堂買稀飯饅頭。偶爾我媽中午跑班不回家,我們也可以到食堂吃頓午飯。
食堂的師傅和我媽很熟,我奶奶又經常幫他們縫縫補補,所以我們每次去打
飯,都多多地給我們一勺子菜。我媽要麵子,規定我們去食堂吃飯一定要買
一個肉菜——這個肉菜,我外婆或者奶奶總是分一半給我和我姐,另一半留
起來給我爸我媽晚上吃。

  職工宿舍樓的三四樓住的是單身職工,他們是我羨慕的對象。因為他們
幾乎頓頓吃食堂,而且幾乎隔幾天就要吃頓肉。我小時候不大認生,和這些
司機售票員們混得很熟,年輕的女售票員特別喜歡我,經常帶我去跑車。我
媽單位雖然有一個幼兒園,但是在總公司,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我上學以
前的日子,好像就全是在長途汽車上混過來的。

  說是長途汽車,其實隻是開到周邊的縣城。我坐在車裏往外望出去,沿
路也是山,隻生長灌木叢的荒山,車子搖搖晃晃,我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
時候,汽車已經到達終點站。汽車的終點站總是在一個集市旁邊,那裏比我
們住的小城市還要荒涼。在等待開車回去的時候,司機售票員會下車買點便
宜的農貨,有現成可吃的東西就分一點給我。有一次帶我的售票員還在一個
小攤子上買過一大碗涼拌的攀枝花的花心,很好吃。

  我在跟跑車的日子,不知道我姐都在幹些什麽。我不跑車的時候,就經
常跟她到江邊的沙灘上玩。沙灘被一座防潮壩和大江分隔開來,夏天漲水之
後,沙灘上會留下些小水窪,裏麵有小魚和蝌蚪,我外婆和奶奶都不準我們
用瓶子捉小魚和蝌蚪玩,說是殺生,會造孽。沙灘上還有許多黑色的礁石,
我姐喜歡帶我爬礁石,礁石很滑,我經常摔下來,頭破血流。我姐怕被大人
責罵,就直接領我去我媽單位的醫務室,我姐小時候身體不好,老要去那裏
打針,她性格堅強,打針從來沒有哭過,所以那裏的醫生都認識她,也喜歡
她。每次包紮完畢,還會塞給我們幾片酵母片。酵母片本來是消食的,放在
嘴裏嚼爛之後麵麵的,噴噴香,是我們小時候主要的零食之一。

  沙灘上還可以抓螞蚱,我們吃過螞蚱嗎?我不記得了,但是抓到的螞蚱
肯定給我們扯下過兩條腿來的。沙灘的邊上有些叢生的水草,有一種的根很
清甜,不過這種草很難找到,因為小孩子見到它都會拔來嚼汁。

  職工宿舍的前麵是個停車場,停車場邊上有幾個水泥砌的台子,立著幾
根自來水龍頭,全宿舍樓的人都在那裏洗碗洗菜洗衣服。我們從沙灘上回來,
腳上沾了沙,就爬到台子上去洗腳。水泥台子的邊上長了幾棵芭蕉樹,每年
芭蕉總等不到變黃的時候,就被樓裏的人摘了下來,放到鋸末裏渥著,渥熟
的芭蕉有一股澀味,不知道是品種的問題還是因為摘得實在太早了。

  後來我媽單位修新房子,我媽急急忙忙把我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戶口都遷
到我家,這樣我們總算分到了兩間居室的一套房子,有自己的廁所和廚房。
可是七個人住兩間房子,再怎麽也窄了點。我媽單位的領導算是通情達理,
又分給我們一間席棚子,在新樓下麵,我外公外婆就住在那裏。

  席棚子就是用竹席搭起來的簡易房子,牛毛氈的頂。我出生的那個城市
氣候溫暖,所以席棚子裏也勉強可以住人。我外公外婆都是農民出生,按照
我媽的意思,是想讓他們跟著自己享享福。那幾年農村實在是苦,我媽沒有
兄弟,隻有一個妹妹,也在鄉下,沒有兒子的家庭在鄉下是很受氣的。現在
想來我媽能夠把我外公外婆的農村戶口辦到城裏來,真是非常有本事。

  新房子的廚房有一個水泥灶,可以燒柴,也可以燒煤。我二叔那時候在
當地的木柴加工廠工作,所以我們家經常可以免費得到一些剩廢料當柴燒。
我爸那些年還自己打過不少家具,那些實木的家具,樣子雖然笨一點,搬過
幾次家,到現在居然都沒有變形,我父母一直沒有舍得換掉。

  但是光燒柴還是太費。我媽單位隔壁,是一個小型的火電廠,他們燒煤
發電,每天洗爐子的時候,總倒出好些碳來,和碳灰一起用水衝進大江裏。
我們那裏的人都去電廠撿碳回家燒。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和我姐背著背簍
去電廠。洗爐子的水經過一個小坡衝下來,很急,我們兩個經常被衝倒,好
在水不深,衣裳濕了,太陽底下曬曬很快也就幹了。

  我外公外婆在席棚子旁邊開了小小的一塊地,種上些小蔥小菜。盡管家
裏有廁所,我們晚上仍然用一個尿罐小便,那些尿第二天就做了菜地的肥料。
我外公天生駝背,寡言少語。我記得我媽單位拆席棚子的時候,他帶我和我
姐去撿木頭回來當柴燒,拆棚子的年輕工人一邊笑罵他,一邊用木頭打他的
駝背。他一句話不回,隻是低頭找木頭。我姐受不了,哭著回罵,威脅要去
告他們單位領導。那時候,我姐還不滿十歲吧。

  我外公在我家住的時候,為了補貼家用,曾經到碎石廠當過臨時工,用
鐵錘敲碎石頭。石頭渣子濺進眼睛,一年到頭眼睛都是紅通通的。他好喝一
點酒,喝酒之後他對我說過:你媽很能幹。你外婆年輕時候才漂亮。這兩句
話,和他撿木頭被打的樣子,是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的。我外公六十歲生日
那天,喝了點酒就倒下了,他死於腦溢血,沒有受太多的苦。

  我外公外婆都不識字,我姐曾經突發奇想,在家裏用小黑板教他們認字,
可惜沒有成功。我小時候成績不好,因為是個男孩子,我外婆很維護我,總
是哄我姐幫我做作業,免得我挨打。外公去世以後,她執意搬回鄉下小姨家
裏,說是怕象外公一樣死在異鄉。去年我回國去看她,她已經偏癱,隻能扶
著拐杖在院子裏走走。好在小姨家蓋了新房,大表弟也成了家,外婆不至於
太寂寞。我離開的時候,外婆一拐一拐地跟在我身後,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著
我的奶名,要我記住回來看她。我外婆年輕時候應該是個美女,可是這點美,
對於一個農村婦女來說,又有什麽幫助呢?如今她年近九十,她的美,除了
我逝去的外公,還有人能夠記得嗎?

  我上中學的時候,我爸被落實政策,調到本市最大的鋼鐵公司運輸部,
重拾他的專業,長了工資,還分給他一套新房子。於是我們搬出住了近十年
的公交公司宿舍樓,住進了鋼鐵公司運輸部的宿舍樓。

  我們這一次的新家有三間大房子,一個陽台,一個大廚房和一個不小的
廁所,總麵積大約有八十個平方。搬家之前,我們家人有兩個星期天天下班
放學後就去新家刷地板。地板是水泥的,建築工人不用心,上麵掉滿石灰和
水泥塊,要用鋼刷子使勁刷才能去掉。我們沒有抱怨,有這麽好的房子,還
有什麽可抱怨的呢?廚房裏接了煤氣灶,再也不用看木材廠倉庫管理員的臉
色了,再也不用站在冰冷的水裏撿煤炭了。廁所那麽大,一定可以裝個水龍
頭,也就免了每星期一次去公共澡堂排隊了。

  說到洗澡,我父親公司那時候的總經理八十年代中期曾經在職工大會上
說,要改善職工的生活條件,第一件事就是要讓他們住上可以洗澡的房子。
這位經理好像後來因為什麽問題被隔離了,我出國以後看到外國人家裏講究
的浴室,經常會想起這位經理的話來,佩服他的眼光和魄力。

  新房子雖然好,離我父母上班的地方卻很遠。而且房子建在離主道很遠
的山坡上,坐車也不方便。我父親那時候因為揚眉吐氣,很感謝知遇之恩,
經常加班加點地工作,錯過了班車,就隻有走路回家。他上班的地方在江對
麵,也在山坡上,步行幾乎需要四十分鍾。有一次雨下得很大,我姐帶我拿
著雨衣去接我爸,在半路上碰到我媽也下班回來,她打著我們全家唯一的一
把小布傘,身上淋得透濕——其實我和我姐也濕透了,因為我們隻戴了一頂
草帽,那件雨衣是我爸以前在鐵路上當巡道工的時候發的勞保,又大又長,
除了他,誰也穿不了。

  從我們家往山下走,在靠近主道的地方有一座樓,是運輸部單身宿舍樓。
一樓有個文娛室,擺著一台黑白電視機。不下雨的時候,電視機就放在露天
裏,我們總是站在單身職工的椅子後麵看電視,鐵臂阿童木,藍盾,就是在
那個電視機上看到的。我那時候已經十幾歲了,我看電視的時候,我姐就躺
在家裏的床上看小說。

  運輸部單身宿舍樓的旁邊,隔著一個大鐵門,是本市當時最有檔次的賓
館,隻接待首長級人物。賓館後麵有片夾竹桃林,我姐那時看小說成了癮,
有段時間甚至不去上學,躲到夾竹桃林子裏看野書。被我爸知道後把書給撕
了,那是一套“基督山伯爵”。我爸其實也心疼書,沒太下狠手,後來我媽
拿膠布把撕破的地方粘好,那套書現在還擺在我姐家的書櫃裏。

  新家離菜市場和糧店也很遠。星期天上午,我和我爸一起去買米,二十
斤重的一袋米,我和我爸一人扛一段路,走大半個小時才能到家。有一次我
們在去買米的路上,看到書店門口在賣“安徒生童話”,擠了好多人。我爸
也擠進去,可是輪到他的時候,他口袋裏的五塊錢卻被小偷摸走了。後來我
爸又回家拿錢,書是買了,可是那個星期天我們就沒有吃成肉。

  我家離學校也不近,不過可以從後山上直接穿山路過去,能省點時間。
那條路走起來也比較有趣,如果不趕時間,有時候還可以爬得高一點,山裏
有些灌木叢,摘得到可以吃的野果子,最常見的一種叫胖娃娃,手指頭大小,
其實沒什麽味道,混混嘴而已。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摘到紅心果,這東西我
後來在西班牙的戛納利群島上居然也吃到過,學名不知道叫什麽,綠色的外
皮,有洋李子那麽大,裏麵是紅色的軟綿綿的果肉,很多籽,味道獨特,並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慣的。

  我家住二樓,一樓的鄰居把房前的一塊地自行圈起來,種上葡萄,成了
自家的院子。他們家老大年紀大了,經常有人給介紹對象。有一天晚上我姐
一個人靜靜地趴在陽台上往下張望,我湊過去的時候,她使勁打手勢讓我不
要出聲。原來鄰居老大和他的新對象正在葡萄架子下麵親嘴。那是我第一次
親眼看見男女間親熱,接著做了好幾個晚上的荒唐夢。

  我在運輸部職工宿舍的家裏沒住很久,就上了住校高中,後來上大學,
一年回去兩次。外麵的世界一天天地變化驚人,那個山城也隻不過多建了幾
座歌舞廳。我高中的同學,考上大學的幾乎全部留在了外地。沒有出來的,
也想方設法要“跳出這個山溝溝”。

  前些年住房改革,運輸部職工宿舍樓那套房子被我父母以優惠的價格買
下來。等到退休後,他們又回到成都我父親的老家,買了一套商品房,就把
運輸部職工宿舍樓的房子賣掉了。我姐夫曾經去過我出生的城市,這個在一
年有一半時間是陰天的北部德國長大的人對那個城市高照的豔陽,蔚藍的天
空,燈火照映江水的夜景讚不絕口,萬分不理解為什麽我父母偏要選擇成都
這樣一個“潮濕陰冷,又亂又髒”的地方來養老。可是我媽說:爬了一輩子
坡,都爬傷了。再說也老了,爬不動了。

  我和家人有一次在西班牙的大戛納利島上度假,那個島是個沙漠島,氣
候溫暖幹燥,也長滿了鳳凰樹,紫荊花,我偶然還看到一棵在我家鄉遍地可
見的學名叫木棉樹的攀枝花。那個島上也有很多山,環山一條主道,碎石鋪
出的岔道通向的地方,是一棟棟小巧精致的白色房子,爬滿各色花草,房前
停著一兩架小汽車,岔路口豎著車輛禁入的牌子。我那時頓然理解了為什麽
姐夫說我出生的城市:如果在德國,肯定會被開發成一個療養勝地。

  可是我出生的城市,空氣裏布滿鋼鐵廠高爐裏噴出的煙灰,樹木花草上
都是一層黑色。那個廠是當地人的飯碗,那裏的水含有多種重金屬,在那裏
出生的人,喝了那裏的水,臉色黃黑;因為從小爬山,走平路時身體都微微
前頃。更重要的是,如果那裏變成了大戛納利島,那些岔道通向的地方,還
會是職工宿舍樓區嗎?而沒有了那些職工宿舍樓,我的童年,還會是那個童
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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