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八首》由八首七言律詩組成。學界普遍認為,此乃子美於唐代宗大曆元年即766年秋在夔州創作的一組詩歌。關於其性質,明末清初的文學批評家錢謙益與金聖歎率先提出“組詩”之概念,強調其八章之間存在前後連貫、精心安排的內在邏輯,不容顛倒吟誦,此論點後為學界廣泛采納。據考證《秋興八首》創作於安史之亂雖已平定十年,然餘波未了之際。當時,唐王朝麵臨著嚴峻的內外困境,各地藩鎮割據,權勢日益膨脹,吐蕃,回紇等外族趁虛而入,邊患不斷,朝政腐敗,民生凋敝,田地荒蕪,饑饉遍野。子美在此期間曆經漂泊避難最終輾轉入蜀。在成都子美曾受節度使嚴武之關照,生活一度安定,其詩歌創作亦迎來高峰。然嚴武去世後,杜甫舉家移居夔州。此時,詩人已年邁多病,昔日匡扶社稷的豪情壯誌,早已在動蕩歲月中消磨殆盡。著名的《登高》便作於夔州,詩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景象,正是杜甫在深秋時節,麵對瞿塘峽畔滾滾東去的長江,內心蒼涼與沉鬱的寫照。
與同時代的大詩人李白、王維相繼辭世形成對比,杜甫暮年獨對江山,其思緒由眼前的夔州實景,跨越殘酷的現實,遙想長安舊事,乃至通覽古今興廢,展現出詩人對國家命運之情懷。《秋興八首》以“秋”為引線,詩歌意象與情感在夔州與昔日長安之間反複切換,這種空間與時間之交錯,增強了作品的深度與張力。正如《錢注杜詩》所評:“此詩一事疊為八章,章雖有八,重重鉤攝,有無量樓閣門在。”此言精辟地揭示了《秋興八首》作為一組結構嚴謹、內涵豐富、層層遞進的傑作。
其一
玉露雕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玉露”即“白露”,“涼風至,白露降。”這是秋冬來臨之標誌,《詩經》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秋天即是收獲之節亦是頹敗之始,子美啟文微小露水以小見大,折射出秋季夔州之蕭瑟景象。“凋”為草木生命耗盡而衰敗,秋天白露降下而草木凋零,整片樹木在秋風中搖晃,四麵八方透出秋之肅殺之氣。永叔《秋聲賦》有“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從露水折射出樹林,再從樹林擴展視野:“巫山巫峽”,正如《水經注》所載:江上曆峽東,逕新崩灘,其下十餘裏有大巫山,非唯三峽所無。乃當抗峰岷峨,偕嶺衡疑,其間首尾一百六十裏。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夜分,不見曦月。
唐代夔州下轄雲陽,巫山,巫溪,奉節等縣,夔州治所在奉節,古詩詞中若提到夔州亦可泛指奉節,奉節緊靠長江邊巫山縣,巫峽穀深且長奇峰聳立,長江在此曲折湍急,重重迷霧形成飄渺奇觀。若說首聯之場景描寫,蕭殺之氣定下《秋興八首》整篇基調, 則頷聯為視覺效果,兩個空間詞匯,“江間”與“塞上”亦就是“長江”和“巫峽”,秋風蕭瑟下的長江“波浪兼天湧”,“兼”為並連之意,巨浪與天相連,而天上烏雲下壓,與高聳巫峽石壁相接,即“風雲接地陰”。
曆代注家對 “塞上”一詞產生分歧,主流泛指西北邊關,暗示子美心係邊關危機。葉嘉瑩先生認為“塞上”可以包含邊關和長安動蕩時局。筆者支持“小眾”解釋,即清代顧宸主張為“夔州巫峽地勢險峻如邊塞”,這裏可以暗喻時代,但“風雲接地陰”完全吻合子美眼前看到的氣象。當然考慮子美作詩用典擅長“暗典”:雙關,諧音或倒裝,不像南宋稼軒引明典“無暇顧及”:玉環飛燕皆塵土,生子當如孫仲謀。所以葉先生的解釋亦不無道理。
其次,頸聯“叢菊兩開”另有“叢菊重開”的其他版本,筆者覺得僅以文采看“重開”比“兩開”好,但在平仄詩歌裏,此句的標準格律為“仄仄平平平仄仄”,“叢菊兩開他日淚”為:“平仄仄平平仄仄”,符合“一三五不論”寬泛原則,而“叢菊重開他日淚”中“重”作平聲則成為:“平仄平平平仄仄”,從嚴格意義上更貼切。再者這首詩“深,陰,心,砧”壓的是“侵”韻,即閉口韻,聲調低沉壓抑,契合秋日蕭瑟氛圍。“兩開”以仄聲字收前四字,韻腳錯落避免單調。在詩詞對仗看,“兩”對“一”亦符合子美用字嚴謹之性格。所以筆者判斷“重開”有可能因方言音近產生抄寫筆誤。綜上,在格律上“重開”更嚴謹,但在對仗工整上“兩開”更優,也更符合杜甫的用字習慣。因此筆者認為“兩開”作為原始文本的可靠性勝於“重開”。“兩開”亦指子美去年在夔州雲陽縣,今年在夔州奉節兩次觀賞到菊花盛開,這是目前主流注釋。明末文學家王嗣奭晚年著《杜臆》解“他日淚” 為“往日之淚” ,《錢注杜詩》認為是對將來之絕望的“未來之淚”,筆者聯係後一句“故園心”之時光的一前一後覺得以後者解釋更佳。
“孤舟一繫故園心”為整首詩之“詩眼”,曆代學者對杜家家譜考證頗為詳細,以王夫之先生考證子美祖籍為鞏縣,後定居洛陽。而洛陽至長安官道驛路發達,子美在洛陽有祖宅而在長安十年過著寄人籬下生活,至天寶十三載即754年舉家搬遷至長安城南杜曲,詩有“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可見其住所的偏僻貧寒。而以夔州為地,思念曾經的長安和祖籍洛陽在地理方位上一致,再加上“奉儒守官”之家族傳統,筆者認為“故園心”具有“故園兼含家國”之雙重含義。
子美在尾聯通過視覺與聽覺效果,鎖定整首詩之基調。白帝城聳立於瞿塘峽白帝山上,北靠絕壁麵朝大江,為奉節重鎮,三國蜀帝在此“托孤”留下古跡,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引用“巴東三峽歌”烘托出白帝城險峻秀美,“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曆代文人如庾信,陳子昂,沈佺期以及大詩人李白均有在白帝城留下名篇,子美初來夔州即有“城尖徑昃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 ” 以筆者印象,子美以白帝城作詩者不下十篇,尾聯中“催”有急切之意。“刀尺”為裁刀與量尺,泛指秋天寒氣逼近,人們在備禦寒之服。與此對應“白帝城高急暮砧。”,“砧”為古代搗衣石,古人河邊洗衣,將沾水衣服放置搗衣石上用棒槌擊打,李白有詩曰“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而此時李白已不在人世,子美聽到的是夔州江邊之搗衣聲,聲聲敲打在思鄉心頭。此處“暮”為整詩定下具體時間,時光匆匆,草木衰敗,人亦複如此。
< 待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