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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詩可以史?》

(2025-06-28 03:45:41) 下一個

 

 

         幾年前史學家李零先生著書孔子,在其名前冠以“喪家狗”引起國人頗不自在,蓋因“聖人”光圈與“喪家狗”這一在現代漢語中之貶詞實難相容。殊不知在古代語境“喪家狗”倒還中性,一個大族辦喪事裏外忙碌,家狗無人約束到處串門“自由”降臨。這是筆者寫此篇雜文之始需引孔子話語,卻對其如何稱呼產生困惑,念及此,筆者參照名片格式姑妄稱這位先哲為“魯國殯葬業者”,因深諳禮樂排場的孔子早年從事過喪葬“相禮”為業倒也不無道理。
 

          魯國殯葬業者孔子曾勸其學子多讀詩,“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寥寥數語,道盡《詩》之功用:激揚誌氣,洞察世情,凝聚人心,抒泄幽怨。在孔子之年代,“詩”隻指《詩經》,既然孔子提倡讀《詩經》,將孔子推上“聖人”的西漢就編纂出“孔子編訂《詩經》說”,由太史公寫入《史記》。然《左傳》便露出破綻:吳公子季劄觀周樂於魯,樂工所奏《詩》篇已粲然大備,可那時孔子年方十歲?清代學者持“動態史觀”,深知古書傳抄易訛,孤證難立。故《詩經》實乃“非一人、非一時、非一地”之成書尚且客觀。
 

          提及“詩可以怨”不由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錢鍾書先生寫過以《詩可以怨》為題,作為訪問日本漢學界之講稿。全文中心論點為“苦痛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好詩多出自苦惱憂愁,錢先生深入淺出而舉重若輕,先以“尼采曾把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相提並論”,說皆為‘痛苦使然’" 起頭,然曆代文人亦有此現象,司馬遷“發憤”之說,至劉勰 “蚌病成珠”,再到韓愈“不平則鳴”,一一道來如數家珍。此文融通中西,抉發文學中“悲怨”審美之共相,可謂是先生晚年比較文學的傑出之批評文論。廣義上的“詩”當屬於文學範疇,筆者在《詩之簡史》由詳細闡述,本文作為其“外傳”倒也妥當。
 

          家藏《錢注杜詩》常翻閱打發時光,忽想起古人評杜詩有“詩史”之說,查詢資料發覺當代莫礪鋒先生亦有類似評論,然則“詩可以史”嗎?嚴格說詩與史水火不容。詩歸文學,《毛詩序》唯對照《詩經》得出“以賦為先”,孔穎達主張“直言為正”將詩抬舉到儒家經典崇尚高度,六朝鍾嶸依照漢魏以來詩風重視“比”“興”,以“文盡意餘”將詩歸為文學逐漸被後人接受。將詩請下“神壇”,回歸文學本質恰是唐宋詩詞輝煌之起點。然鍾嶸沒有遇見李杜,蘇辛似有不幸,鍾嶸隻是“鍾嶸之格局”,但鍾嶸以“文盡意餘”作成一把“戒尺”影響後代文學實屬深遠。於是乎何謂文學?
         蕭統編《昭明文選》對文學作了定義近乎完美:
          “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
         事物記敘依靠構思,“義”為“文義”,文人的才能修養和學術觀念是依靠文辭來表現,蕭統以此定義區分文學和“經史子集”之非文學。文學魅力在於構思,作者以自身之學養構建給讀者一個想象空間,完成“文盡意餘”之詮釋。而“史”廣義上對過去事件的記錄,研究和解釋,以此形成陳述,立論和立場。華夏曆代王朝均重視修史,文人亦為參與修史而得成就。一個王朝都熱衷於修上一代王朝之史,一來體現自我“正統”,二來企圖刪除對本朝不利之史料,這便由陳述至立論和立場三者之間關係,而無論為本朝吹捧至如何偉岸,立場為本朝服務,陳述可以刪留而容不得構思,這就是與文學最大的區別。

 

         首先提出“詩史”這一詞者晚唐五代孟棨,他在圍繞詩人相關敘述的集子《本事詩》有這樣記載“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
         “祿山之難” 即史上影響深遠的“安史之亂” ,在這動亂之際子美及其一家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他從長安至洛陽,再到甘肅秦州,同穀,最後入蜀輾轉多地,親曆動亂帶來之巨大苦難和民生凋敝之景象。“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成就子美之詩之所以稱為“詩史”。杜詩在古典文學中之地位無需贅言,“子美七律獨步天下。”比較其他詩人之金句子美亦有,而其巔峰成就還在於具有漢賦風格的大量平鋪直敘之後的凝重風範。後人注杜詩者甚多,被譽“千家注”。杜子美人格魅力至今仍為後世敬仰,南宋朱熹將子美和諸葛孔明,顏真卿,韓昌黎,範仲淹合稱“儒家五君子”,而子美與其他賢人相比謂唯一布衣者,他飽受底層庶民生活之艱辛,忍盡親人之死別和離散。安史之亂不久,子美路過潼關目睹戰亂之慘烈,“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第二年子美由鳳翔到鄜州探望家人,沿途“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推門而入卻是“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他為家人覓食 充饑空手而歸時,“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戰亂留下的生靈塗炭民生凋敝,在官史《資治通鑒》裏隻是一組冰冷的人口數字:天寶十三年即754年5288萬,至廣德二年即764年1690萬。王朝修史如織錦,“金線繡龍紋,暗處藏敗絮”。《舊唐書》記載安史之亂不過“玄宗幸蜀,祿山僭號”八字。子美筆下有“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更觀《石壕吏》,老嫗“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的嘶啞哀鳴,連一個體弱老婦亦不放過,而史料隻錄四字“征丁十萬”。子美筆下之字字句句和冰冷曆史有何關係?
 

          首次將《詩經》以文學作批評的明末哲學家王夫之先生在《詩繹》中明確反對“詩可以史”: “夫詩之不可以史為,若口與目之不相為代也。”他是從兩者性質與功能上明確將詩與史劃清界限。莫礪鋒先生在其《杜甫》講座中認為,王夫之觀點之所以不成立,實為王本人在討論史學時引用杜詩。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原句是:“讀杜甫擬絕天驕,花門蕭瑟之詩,其亂大防而虐生民,禍亦棘矣。”“花門”指西北回紇民族。“亂大防”即打亂了原本皇朝對外來民族之防禦總策,其危害深遠。
         初唐以來朝廷對外域民族都報以敬而遠之的綏靖政策,安史之亂中唐軍因兵力乏潰不得已兩次請求回紇借兵援助,最終在763年擊潰史思明之子的叛軍。肅宗原本依協約謝賞回紇,但沒有兌現,引起回紇軍在城內燒殺搶掠。子美有《諸將》五首其二曰: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
              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
              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
              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

 

 

       “引狼入室”後果確是不堪設想,然無回紇相助,肅宗有回長安之可能嗎?若李唐王朝改姓中亞突厥,豈還有趙宋什麽事?曆史之討論不是本文之意,而王夫之讀史抱有和子美同樣觀點,而這裏是否為莫礪鋒先生所主張的王違背“詩不可以史”之論據?筆者認為,王夫之在《詩繹》中提出“詩不可以史”為針對“曆史之陳述”,而在《讀通鑒論》裏引杜詩論史為“曆史之立論”兩者並不矛盾。何況杜詩以白描手法,巨細靡遺呈現戰亂景象,在某種意義上有“以詩補史”之效。
 

          曆代詩人以詩論史大有人在,而大部分屬於站在現實詩人立場回觀以前曆史,開創詠懷詩之先,為筆者喜愛的魏晉大詩人阮籍之《詠懷詩八十二首》引曆代詩人仿效,左思亦有《詠懷八首》,至唐宋李杜,東坡介甫等比比皆是,若以史之定義判斷,這些詠懷詩應為“史之立論”或“史之立場”範疇,與杜詩有所別,子美身處一個動蕩年代,是唐史乃至漢史中之大曆史時代,其次子美詩格入聖,詩風平鋪直敘其身處之境,善於將抒情壓藏在字句之下,再者子美非朝官將相而是為深入底層社會之布衣,比朝中刀筆吏更接近真相,而以上之特殊性淬煉出非杜詩而不能為之的“詩史”。
 

         行文至此,孔子之“興觀群怨”言猶在耳,錢先生“悲怨”之論餘音未絕,而子美筆下那輪“寒月照白骨”之清輝,或穿透千年史冊之塵埃,投射在“詩可以史?”之詰問上, 詩可以史之詠懷或懷古,而不可以史之陳述。杜詩之獨特之唯一無法否認其“詩史”之詮釋。筆者想來,古有子美是後代你我之萬幸,是漢語之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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