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何許人也?無須筆者多費口舌。曆代學者考證《五柳先生傳》是其自傳體短文,雖有反對者但大多趨向肯定。至於寫作時間段有早期和晚年之分。南朝著名文學評論家蕭統考證《五柳先生傳》寫於392年陶淵明為江州祭酒以前,如果是早年寫成表明自己棄官從農誌願,那就不算自傳。可是,“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可見陶淵明筆下五柳先生窮困潦倒,家境貧寒。怎麽讀也符合作者晚年: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讚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誌,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 宅邊有五柳樹”者,從“榆柳陰後簷,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 其一》的詩句可知陶宅邊確實有柳樹。“黔婁”者陶淵明在《詠貧士》中有句:“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是襲用《漢書 揚雄傳》。筆者思考《五柳先生傳》不排除後人為其杜撰。就《五柳先生傳》通篇看,文章極為平庸,遠不如《陋室銘》等來得短小精煉。一個能寫出《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這樣文采的人“屈就”此文有些不合。其次此篇所描述五柳先生的情況和陶淵明所作其他詩文比較,無特殊獨出內容。當然曆代學者持讚美聲不斷,在此存疑之。
以文論文,《五柳先生傳》作為中國傳統文人的自傳,反映出作者本人的理想自我和現實自我,比較白居易自我保存三千篇詩稿表相對富貴津津樂道為不自覺流露真實自我。《五柳先生傳》從傳記小說應列“經史子集”之集部,因為史集是嚴肅彰顯當時社會價值的內容,集部的傳記是非常特殊範疇,《五柳先生傳》是第一部隱士傳,因為史書中有《隱逸傳》是把相關人物放在一起立傳,而《五柳先生傳》自傳氣韻濃厚,但又不是陶淵明人生全貌,至少不是其人生中現實一麵,它含有“理想中的自我”,它和其他自傳不同在於不帶姓字,而以外在事物或形貌為主命名方式,同時它完全不寫明“世係”,這是立傳很重要的資料,類似其他雜傳或自傳都被視為虛構,同時也是史上共同被認可的寫作手法,目的是想呈現某人物典型,這和現實世界存在不可信差距,筆者覺得務必理清上述推論再重新審視《五柳先生傳》。
陶淵明留給後人約一百二十餘首詩,絕大多數為五言詩。因用詞平淡自然不作雕琢被視為“真淳”,《飲酒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飲酒》共二十首,這是在417年劉裕率軍攻克後秦,在東晉王朝勢在被奪,淵明在家悶悶不樂,借酒消愁,後略加修改完成的詩稿。《飲酒 其五》最為出名,這裏選用葉嘉瑩先生的點評:東籬悠閑,菊花高雅,作者從容自得,不受限製。斜陽照耀下,山上的煙嵐不斷變化,飛鳥結隊回來,找到托身之所,在即將降臨的黑暗中,飛鳥聯翩歸山,顯得渺小無助,轉瞬即逝。詩人在一片黃昏美景中體會到一份宇宙和人生的真諦,想弄清楚說明白,卻不是語言所能傳達的,因為這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人生境界。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出自《莊子》得意忘言典故,《莊子 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既然喻意達到,就無須再花言語之勞。”陶淵明的文學成就曆代學者都有正麵評價,唯一特別的是在劉勰《文心雕龍》裏關於陶淵明一字未提,鍾嶸《詩品》中隻將陶詩列為中品,稱其“不修飾詞匯”。殊不知劉勰鍾嶸可是曆代文學評論之扛鼎人物。 鍾嶸評陶淵明:“陶潛詩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歎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後人對此不以為然者多,但筆者覺得集合王維的批評,雖有偏見但道出靈魂。 晉朝的詩大都穿著玄理之衣裳,粉飾過重詞采,而真情容易被掩蓋。在此大環境下陶淵明在死後一百多年裏無人問津也就不足為奇。昭明太子蕭統和梁簡文帝喜愛陶淵明詩歌,將其《歸去來兮辭》,《飲酒》九篇編入《昭明文選》是曆代重視陶詩的開端。
唐朝在形成“田園詩”派之初,依然沒有將陶詩立為開宗,最先發難的是王維。王維仿陶詩但未必接納陶淵明,筆者將在以後篇章著重論證。白居易說陶淵明“還以養真”,仿佛在他眼裏淵明是個真懂得酒味的隱士。杜少陵在《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陶謝不枝梧,風雅共推激,紫燕自超詣,翠駿誰剪剔?”大致是說淵明詩平淡風骨高,不用修琢。韓昌黎《送王秀才序》有:“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於是有托而逃焉者也。”這是他對於淵明的幻覺,遠遠的蒙著一層霧。
到了宋朝陶淵明聲譽極盛。錢鍾書《談藝錄》有:蘇軾認為陶淵明為曹植、鮑照、謝靈運、李白、杜甫所不及。南宋朱熹再次為淵明壯聲勢:“讀之者足以識二公之心,而著君臣之義。”
宋人認識淵明人格遠比過去人清楚,對於寫詩技巧也有更廣的拓展,關於他的思想體係倒沒有係統研究,崇拜陶詩也是自身在官場被冷落而自與淵明成“同病相憐”之感歎。
對陶淵明的認識明清兩代沒有突破宋代而有新內容。顧炎武在《日知錄》有:“栗裏之徵士淡然若忘於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已,而微見其情者,真也。”黃文煥《陶詩析義自序》裏的觀點值得一提:“古今尊陶,統歸“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見也,析之以煉字煉章,字字奇奧,分合隱現,險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沈德潛直言淵明為“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所以獨步千古”。
清末民初關於陶淵明詩歌評述有兩個小集團,一個是以梁啟超和陳寅恪,一個是林語堂,朱光潛和魯迅。梁啟超的《陶淵明》一文是用傳統詩學知人論世方法,結合西方政治社會學分析來立論的,讚賞陶淵明“真能把他的整個個性端出來和我們相接觸”,“淵明的一生,都是為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奮鬥”,這引起了陳寅恪的論爭,陳先生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中特別強調陶淵明的士族出身和氣節、天師道信仰和新自然觀思想。來反駁梁啟超對於淵明是追求精神自由說。
隨後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標舉陶淵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因為陶淵明已經達到了那種心靈發展的真正和諧的境地,所以我們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內心衝突,所以他的生活會像他的詩那麽自然,那麽不費力”。接著朱光潛的《詩論》有陶淵明專章,朱先生融合西方心理學知識,同時引用溫克爾曼的觀點提出陶詩“如秋潭月影,澈底澄瑩,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他後來又在《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接著發揮:“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關於這個“靜穆論”當然遭到持匕首投槍的魯迅斥罵,他認為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並指出:“陶詩中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關於這場筆戰,筆者在兩年前寫有《從與魯迅的筆戰重審朱光潛美學觀的演變》一文,可作參考。
< 待 續 >
屬於被政府的高山人,被迫漢化。雖然漢化的不錯,但是終究不得用。於是鬱鬱不得。
王維對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不以為然。陶淵明棄官歸隱,落得後來貧窮甚至乞食,在王維看來也是“忘大守小,不計其後之累也” (《與魏居士書》)。王維與陶淵明不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