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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唐記》考注其二:新羅人和八月十五

(2024-06-08 03:52:47) 下一個

 

 

 

         晚唐開成會昌年間新羅人在境內的活動記敘,是很難在漢史範疇中找到什麽蛛絲馬跡。但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一書中有著詳細的記載,這為後人研究唐代新羅人的境內社會活動提供了極為珍貴的資料。所謂新羅人指在2世紀到4世紀生活在朝鮮半島南部的三個韓姓部落的後裔,《後漢  光武紀》:“建武二十年,東夷,韓國人,率眾詣樂浪內附。”7世紀中葉新羅人聯合大唐在發動“唐羅戰爭”之前先後滅了百濟,高句麗族群幾乎統一朝鮮,新羅王朝是從8世紀中後期逐漸衰敗,直到9世紀末開始被分裂瓦解最終被高麗勢力取代。圓仁在大唐的九年期間還是新羅王朝祥和年代,從《入唐記》可以得知新羅人在大唐的活動是日本遣唐使所不能比擬的活躍,筆者下文將通過《入唐記》較詳細地總結當時新羅人的情況。
 

        圓仁在《入唐記》裏提到的有名有姓的新羅人大致47人。這些人中為圓仁作翻譯的大致4人:金正南、樸正長、劉慎言、道玄。圓仁所掛單的赤山法華院原本就是新羅人聚集的寺廟,遇到的僧人固然不少,但在唐底層官府中當差的至少有5人。除此之外還有水手,商人等。
 

        圓仁到唐最早接觸新羅人是在楚州<江蘇淮安>。839年二月圓仁一行到達楚州,日本遣唐使為了回國,雇新羅人通海路者60餘人。一次能雇熟悉海路者60多人,可見新羅人在楚州為數不少。在從楚州前往密州<山東諸城>的途中,圓仁及其隨從在東海縣<江蘇連雲港>境內海岸下船,準備暫住待機前往長安。他們剛登岸不久,看見有一條船停泊海岸,船上有10餘人。待他們互相問明情況時,對方說他們都是新羅人。後來他們又到宿城村的新羅人住宿休息,被告知當地唐人對日本人不大友好,要處處小心。這樣反證新羅人在當地能和唐人雜居沒什麽麻煩。新羅人有自己的船隻,還對當地情況熟悉,他們明確告知圓仁等:“從此南行,逾一重山,二十餘裏方到村裏。今交一人送去。”《入唐記》第40頁。這說明新羅人有自己的財產而且居住此地也非一朝一夕了。
 

         4月26日,有30餘新羅人騎馬乘驢而來,告知圓仁等州押衙要來看望他們,不久押衙乘新羅人船來,“下船登岸,多有娘子”《入唐記》第56頁。既然婦女很多,更說明新羅人早已定居於此地,並非來往匆匆的過客。同時,圓仁又從這些新羅人口中知道,日本朝貢使的九條船都安全無恙。29日,圓仁等命翻譯新羅人道玄與新羅人商量在此地居留的問題,結果順利談妥,新羅人願提供方便。5月1日,圓仁又遣人去邵村找該村的頭領王訓,既買糧又談留住此村的事,王訓立即表示,他負責辦理此事。王訓與上麵提到的新羅人態度一致,筆者估計王訓也是新羅人。
 

         6月初,圓仁等又到文登縣<山東文登>清寧鄉赤山村的法華院,該院有僧三十多人,都是新羅人。他們還保持著新羅人的風俗習慣。例如,他們非常重視八月十五日這個節日。據新羅僧人說起,這天是新羅國在渤海作戰取得勝利的節日,所以新羅人“仍作節樂而喜舞,永代相續不息。設百種飲食,歌舞管弦以晝續夜,三個日便休。今此山院追慕鄉國,今日作節”《入唐記》第67頁。這與中國史籍的記載基本一致。《舊唐書   新羅傳》在敘述新羅的風俗時說:“又重八月十五日,設樂飲宴,賚群臣,射其庭。”《新唐書   新羅傳》說:“八月望日,大宴賚官吏,射。”以上雖然和《入唐記》所載大體一致,但都沒有《入唐記》記載詳細,唐以後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吃月餅觀明月過中秋的習俗?應該不晚於北宋,但至少在圓仁的唐時代,唐人在中秋這個時間點是靜悄悄。
 

 

         赤山村一帶不僅有新羅寺院,而且是新羅人聚居的地方。10月16日寺裏講《法華經》,聽眾男女道俗除了圓仁等四個日本人以外,全都是新羅人。人數雖然沒有具體數字,但據圓仁“男女道俗”、“其集會道俗老少尊卑”等提法,可知聽眾有男女老少尊卑之別。既然有各種性別、年齡、等級的人參加,當然是相當多的人了。840年3月21日,圓仁等四人到達青州<山東益都>龍興寺。24日典座僧將其引向新羅院安置。4月5日,他們又到長山縣<山東鄒平東>也同樣是被醴泉寺的典座僧引向新羅院安置。長山縣屬於淄州,由此可見,青州、淄州一帶新羅院不少,勿庸置疑新羅人也到處可見。
 

         843年1月27日宦官召見在長安的外國僧人。圓仁這時正在長安,據他所記,當時外國僧人共21人,即青龍寺南天竺僧5人,興善寺北天竺僧1人。慈恩寺師子國僧1人,聖寺日本僧3人。接著又說“諸寺新羅僧等,更有龜茲國僧,不得其名也”。《入唐記》第159、184頁。既然說“諸寺新羅僧”,當然是指不少寺都有新羅僧人。845年3月,武宗有敕:外國僧“若無祠部牒者,亦勒還俗,遞歸本國者”。圓仁記載此事,提到北天竺僧難陀、南天竺僧寶月、日本僧圓仁、惟正等,對新羅僧則記為:“新羅國僧亦無祠部牒者多。”《入唐記》第159、184頁。另外,有一個長安籍的僧人,為了逃避武宗滅佛的災難,曾冒充新羅僧,暫住大薦福寺。由此可見,當時長安的外國僧人中,新羅僧人是最多的。
 

         在唐朝朝廷中還有新羅人充任重要官員。843年8月13日,由於武宗滅佛,圓仁等為了回國,去求見左神策軍押衙李元佐。李元佐信敬佛法,住在永昌坊的新羅人。到了845年3月,李元佐除了左神策軍押衙的頭銜以外,又加上了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殿中監察侍禦史、上柱國等官銜。左神策軍押衙是禁軍的下級軍官,銀青光祿大夫是文散官,檢校國子祭酒是虛銜,殿中監察侍禦史是禦史台的屬官,上柱國是武散官。由此看來,李元佐雖然不是有實權的高級的官員,但也是個頗有聲譽的人物。正因為如此,圓仁才請求他幫忙辦理回國事宜。
 

           綜上所述,圓仁所到之處,看到過新羅人的地方有:楚州、海州、密州、登州、青州、淄州、長安、泗州。其實,圓仁未到過的地方也多處有新羅人,例如憲宗時新羅“入朝王子金士信等遇惡風,漂至楚州鹽城縣<江蘇鹽城>界”。當時的鹽城臨海,王子的船能漂至此處,其他新羅人的船當然也可漂到此處或來到此處。還有816年“新羅饑,其眾一百七十人求食於浙東”《舊唐書 新羅傳》。到浙東去求食,很可能有原在浙東的新羅人引進,否則為什麽不到山東半島去求食而舍近求遠?據此推定在現在的浙江、江蘇、山東的沿海一帶,都分布有不少新羅人口。另外,在京城長安也有少量新羅人。
 

         當時新羅人在大唐境內主要是從事佛教活動。佛教在朝鮮半島興起後不斷有僧侶到大唐求法取經。由於人數愈來愈多,在唐期間也長,故朝廷決定:新羅“僧入朝學問,九年不還者編諸籍”《新唐書  百官誌三》,但這並沒有影響新羅僧繼續來唐,所以在圓仁來唐時在各地碰到很多新羅僧人也不足為怪。
 

           新羅僧在唐長安大致分散在各寺廟,還有像赤山法花院那樣集中在新羅人的寺院裏修行。前者新羅僧必須遵守唐朝寺院的規矩,和當地僧人不無差距,都受左、右街功德使的直接管理。這些僧人的主要目的是向當寺主座學習佛經,圓仁到長安即是如此,而後者如法花院是私人所建,院內還保留著新羅的學佛生活的習俗。比如法華院的講經習俗與唐寺有所不同:“其講經禮懺,皆據新羅風俗。但黃昏、寅朝二時禮懺,且依唐風,自餘並依新羅語音。”講經的儀式,也是唐和新羅兼而有之。例如:“講師上堂,登高座間,大眾同音稱歎佛名,音曲一依新羅,不似唐音時有下座一僧作梵,一據唐風,即‘雲何於此經’等一行偈矣。”《入唐記》第72,73頁。這更進一步說明法華院確是新羅人的寺院,該院保持著新羅人的習俗和講經儀式,但也受到唐人風氣的影響。筆者由此推測青州的新羅院,淄州長山縣的新羅院,亦可能大體類同。
 

          新羅院的經濟來源,是他們擁有莊田,法華院的莊田一年可得米五百石。該院的僧人對唐朝的情況十分熟悉,很可能他們和唐朝的一些著名寺院都常有交往。例如當圓仁要前往五台山時,新羅僧諒賢就詳細告訴他前往路程:“從赤山村到文登縣,百三十裏;過縣到登州,五百裏;從登州行二百廿裏,到萊州;從萊州行五百裏,到青州;從青州行一百八十裏,到淄州;從淄州到齊州,一百八十裏;過齊州到鄆州,三百裏;從鄆州行,過黃河到魏府,一百八十裏;過魏府到鎮州<恒州>,五百來裏。從鎮州入山,行五日,約三百裏,應到五台山。”《入唐記》第68頁。以上所述,除了魏府<魏州即今河北大名>到鎮州<河北正定>較籠統外,其他行徑非常準確。實際上圓仁沒有按這條路線行進,而是到齊州禹城縣<山東禹城>即北渡黃河到德州<山東陵縣>,然後經冀州<河北冀縣>、趙州<河北趙縣>、鎮州<河北正定>境內到達五台山。筆者認為這說明法花院的新羅僧不隻一個人到過五台山,而且了解不同的路徑。
 

          新羅人在唐除了僧侶外還有從事商業活動,他們往來新羅國和大唐頻繁,了解的訊息也不過時。圓仁在楚州新羅坊得到常州<江蘇常州>有兩條日本船的消息,還了解到日本惠萼梨子的情況,由此力證。楚州新羅人劉慎言是當地社會活動人士,他掌握各方麵的信息,圓仁在長安和登州等地都和他有書信往來。圓仁從長安回到楚州首先就找他,主要是為了請他解決回國的船隻問題。後來,圓仁前往漣水也經他介紹。這說明各地的新羅坊是相互聯係,不是孤立的。這種相互聯係靠商人最為方便。登州是唐距新羅最近的地方,無疑新羅人更多,除了新羅坊外還有新羅所。所謂新羅所是管理機構,它既負責包括商人在內的新羅人的來往,也和唐地方官僚打交道,代辦在唐的新羅寺院、新羅人入戶。例如,張詠是文登縣新羅所官員,他管理法華院及文登縣界新羅人入戶。圓仁從長安再回文登縣就去新羅所見張詠,由他出麵向登州報告準許圓仁等暫住新羅所,候船回國。由此可知新羅所在當地的角色。
 

            據圓仁所記,楚州、海州、登州是唐和日本、新羅海路交往的據點。楚州雖不臨海,但當時淮水從楚州向東經漣水入海,同時,楚州又位於運河的交通要道上,所以,該地也必然是個商業中心。圓仁從長安東去,首先到楚州,然後到海州、登州,都是為了找尋回國的船隻。在他之前,有些從京兆來的新羅僧也曾到海州找船回國。未達目的,也必然向登州而去。圓仁最後是在登州境內乘新羅船回國的。這些地方來往船隻很多,商業必然發達。新羅商人對這裏的商業發展起了重要作用。圓仁第一次到海州,就碰到十多個新羅人駕船從密州來,“船裏載炭向楚州去”《入唐記》第40、99頁。圓仁最後回國時,在密州境內碰到新羅人陳忠的船,也是“載炭欲往楚州”《入唐記》第40、99頁。從北向南運炭,又必然從南向北運送其他貨物。不難看出,新羅商人的長途販運是司空見慣的。
 

           圓仁到唐的船上,雇有新羅人金正南當翻譯。在船行至距長江口不遠處見到黃色水,眾人皆以為是長江流水,但當有人登上桅子遠望時,發現前麵還是淺綠色的水,遂使許多人暫感失望。於是,金正南解釋說:“聞道揚州掘港難過,今既逾泊水,疑逾掘港歟?”《入唐記》第2、24、29頁。盡管金正南的解釋還不夠確切,但至少可以判定他對揚州一帶很熟悉。圓仁等到達揚州後,金正南接到停泊於海州的另一日本船上新羅人樸正長的書信。838年7月,圓仁等到達揚州。12月18日,“新羅譯語金正南為定諸使歸國之船,向楚州發去”《入唐記》第2頁、第24頁、29頁。839年正月4日,又“依金正南請,為令修理所買船,令都匠、番將、船工、鍛工等卅六人向楚州去”《入唐記》第2頁、第24頁、29頁。由此可見金正南、樸正長等新羅人翻譯,不僅是語言上,而且引導日本使團入唐和使團回國做著準備,充當了日本遣唐使中必不可少的重要角色,他們雖然在生意往來上有一定的壟斷性,但不能否認他們對日本遣唐使進出大唐的作用。在唐代,無論官府還是平民對新羅人、日本人的關係還算友好,這主要是先進的中國文化對日本和新羅都有很強的吸引力。
 

          會昌年間,唐武宗大肆滅佛,圓仁也必須離開長安。為了辦理回國事宜,圓仁結識了新羅人在唐為官的李元佐。從843年8月到845年3月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圓仁與李元佐多次交往,關係甚好。所以,圓仁記道:“左神策軍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殿中監察侍禦史、上柱國李元佐,因求歸國事投,相識來近二年,情分最親。客中雲資,有所闕者,盡能相濟。”《入唐記》第185頁、186頁。在圓仁即將離開長安時,“李侍禦(當是李元佐)與外甥阮十三郎同來相問”。並幫助辦理行李。圓仁離開萬年縣<西安市東部>前往照應縣<陝西臨潼>時,李元佐相送到春明門<長安外郭城東麵中門>外,又共同吃茶。同時,李元佐還送圓仁很多禮物,如:“少吳綾十疋、檀香木一、檀龕象兩種、和香一瓷瓶、銀五股、拔折羅一、氈帽兩頂、銀字《金剛經》一卷,軟鞋一量、錢二貫文、數在別紙也。”《入唐記》第185頁、186頁。顯而易見,圓仁能夠離開長安順利回日本是和李元佐的大力幫助分不開的。在武宗滅佛的高潮中,僧人正在遭難之際,李元佐對圓仁伸出援手值得記入史冊。
 

          圓仁東去先到楚州新羅坊,新羅人翻譯劉慎言也全力幫忙。劉慎言首先到楚州治所山陽縣辦理交涉,要求準許圓仁等日本人民在此停留,候船回國。因有武宗滅佛的詔書縣司不肯答應。劉慎言又到州裏交涉也未果,劉慎言把圓仁安置在私宅休息數日,圓仁把不便攜帶的東西寄存劉宅,然後根據劉慎言的安排,前往登州。到了登州文登縣,找到原來相識的新羅人張詠。張詠喜出望外非常熱情。這時張詠是平盧軍節度同軍將兼登州諸軍事押衙。所以他對圓仁說:“餘管內苦無異事,請安心歇息,不用憂煩。未歸國之間,每日齋糧,餘情願自供,但飽飧即睡。”《入唐記》第194頁。張詠為其妥善解決了食宿問題,又為其代向登州請求停留候船得到許可。這為圓仁回國提供了極大的方便。847年9月2日,圓仁等乘新羅人金珍的船從登州界東渡,途經新羅國少息後安全回到日本博多。
 

         筆者在閱讀整理《入唐記》時無疑發現新羅人在唐的活動描述,雖洋洋灑灑而枯草無味,這些小曆史比較“安邦立國”歌頌君王偉業的二十五史似微不足道,但真實性意義深遠,其背後值得思考回味的東西其實很多。


                                 <  待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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