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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唐記》考注其四:圓仁眼下的會昌滅佛

(2024-06-22 04:12:32) 下一個





       “滅佛”的提法原出自《舊唐書 武宗紀》,泛指帝王通過行政對佛教現有規模實施打壓和驅散,在佛學史上亦稱“法難”。從漢史上看由朝廷至社會底層庶民群體對宗教信仰還算自由開放,帝王即使“尊道”也不排斥朝下佛教信仰的自由,況且佛教亦有被尊為“國教”的時代,尤其在隋唐。追溯至六朝史學稱有“三武一宗”滅佛事件,即北魏太武帝滅佛,北周武帝滅佛,晚唐武宗滅佛和五代十國後周世宗滅佛,此四次滅佛事件中除了晚唐武宗滅佛即“會昌滅佛”外其他三次都是在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或分裂狀態的局部地區。唯有唐武宗的“會昌滅佛”發生在全唐疆域的和平年代,從研究漢史和佛學史角度看,由於圓仁著有《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的第四卷詳細描述了他本人一行在會昌滅佛期間被趕出寺廟,驅逐回國的經曆,在一個側麵或者點上給後人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史料。

           筆者在此鄭重提出的是:“三武一宗”滅佛事件之外,務必記住上世紀1966年十年浩劫“滅佛”乃至整個中國文化遭到嚴重摧殘斷代的曆史記憶。因為1966年十年浩劫的滅佛事件無論在寺廟碑塔等建築,書論經典的破壞和僧侶或在家信徒遭到打壓驅散的程度是曆史上“三武一宗”滅佛事件所無法比擬的。其次“三武一宗”滅佛事件本質是經濟稅收和整頓治安的行為,同時佛教團隊也通過被整治而越發找到了和“儒道”融合形成佛教漢化。







          唐大統之後,曆代君王都篤信佛法並高禮遇大力提倡佛教,甚至給予免賦稅、免徭役的福利。至中唐以後漢傳佛教各個宗派得以擴張,而私度錢財通常歸於寺廟和地方官僚所有,這樣長期以往造成有些寺廟招攬許多僧侶,當時有很多成年男子為了逃避賦役或犯了刑罪而出家為僧,致使僧團膨脹造成社會與治安不穩問題。同時寺廟的土地不用納稅,僧人團體仰賴百姓供養,逐漸侵蝕到唐朝中央政府統治的稅收。842年即會昌二年,武宗在勸說下令天下僧尼中犯罪和不能持戒者盡皆還俗,行咒術、妖術等者同禁,私人財產全部“充入兩稅徭役”,僅長安一地就有三千四百多人還俗,而佛寺僅留四所廟宇,其他沒有前代禦匾的一切寺院、佛堂均拆除僧侶還俗。

           圓仁從他的角度如實記敘了會昌滅佛拆除寺廟,驅逐僧尼還俗等,但經濟原因顯然不是《入唐記》所涉及的,武宗在詔書中寫明:“僧徒日廣,佛寺日崇”。故而“勞人力於土木之功,奪人利於金寶之飾”。還有:“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婦不蠶,有受其寒者”,“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雲構藻飾,擬宮居。晉、宋、齊、梁,物力凋瘵,風俗澆詐,莫不由是而致也”見《舊唐書 武宗紀》。武宗不願再走晉、宋、齊、梁的老路,於是沒收寺院的土地,勒令僧尼還俗使其為納稅之戶,這一滅佛的根本原因圓仁不會直書。據《入唐記》所載,武宗滅佛始於會昌二年,842年10月,武宗即有敕下:凡有違犯佛教的清規戒律的僧尼必須還俗。敕文還規定:收繳有私藏財產的僧尼,或還俗為兩稅戶。     

           諸多佛堂、寺舍等遭到拆毀,最後連外國僧人也被勒令無祠部牒者,必須還俗歸國。不久武宗又有敕下:“令毀拆天下山房藍若、普通佛堂、義井村邑齋堂等,未滿二百間,不入寺額者,其僧尼等盡勒還俗,充入色役。”圓仁對這一敕文極感痛心,《入唐記》有“且長安城裏坊內佛堂三百餘所,佛像、經樓等莊嚴如法,盡是名工所作,一個佛堂院,敵外州大寺,準敕傳除罄盡。”僅長安就有相當外州大寺的佛堂三百多所,“諸道天下佛堂院等,不知其數”,再加上各地的“尊勝石幢、僧墓塔等”,全部拆毀。

          845年會昌五年三月,又開始了更大規模的滅佛,首先,規定“天下寺舍,不許置莊園莊”。其次,又令檢查天下寺舍奴婢多少,財產情況如何。城中寺舍的奴婢分為三類:“收身有藝業者軍裏,收無業少壯者貨賣,老弱者填宮”。這樣處理的結果,造成老少分離,“父南子北”。為了防止奴婢逃跑,強迫“五人為一保,保中走失一人者,罰二千貫錢”。至於諸寺的財產及貨賣奴婢的收入全部沒收。當時藩鎮割據,武宗詔令未必在全國各地都能生效,但長安是照章執行的。從四月一日起,年四十歲以下的僧尼還俗,每日還俗者達300人。從四月十六日起,年五十歲以下僧尼還俗。從五月十一日起,年五十歲以上無祠部牒者還俗。這樣接二連三的“盡令還俗,即僧尼絕也”。最後,對在長安的天竺、新羅、日本等國的僧人也不放過:“若無祠部牒者,亦勒還俗,遽還本國者。”圓仁因無唐朝的祠部牒故而必須回國。迫不得已,圓仁到京兆府、萬年縣辦了離境手續,於五月十六日告別長安東去了。以上《入唐記》所載詳細,而在其他史籍中都沒有這些內容。《新唐書  武宗紀》僅有“大毀佛寺,複僧尼為民”數字。

          圓仁對武宗滅佛的態度是非常明朗,在唐代,儒釋道並存而互有衝突,故而經常發生相互攻擊。圓仁站在佛教立場上,堅決反對道教。圓仁認為,會昌滅佛是因道士以“飛煉仙丹”等求長生邪說蠱惑武宗,再借皇帝權威恣肆妄為所致。因此字裏行間對道教和武宗所為極盡批評。

          更有甚者,他指出武宗與女道士不正交往。844年2月,武宗“駕幸右街金仙觀(女觀),觀中有女道士,甚有容。天子召見如意,敕賜絹1000匹。遂宣中宮令修造觀,便通內,特造金仙樓。其觀本來破落,令修造嚴麗,天子頗駕幸”。記載這些內容,顯然是要大家知道,武宗與女道士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他們與佛教為敵,完全是私人成見。以上《入唐記》所載是可信,846年3月武宗死宣宗即位,5月就殺趙歸真、劉玄靖等道士多人,其罪名就是“說惑武宗,排毀釋氏”。見《舊唐書  宣宗紀》。這種急轉直下的變化,說明道士的所作所為是極不得人心的。

         筆者覺得《入唐記》記載還有些內容不可全信而有待考證。如845年8月,圓仁離開長安後到了文登縣<今山東文登>。他說:“有敕斷天下獨腳車,條流後,有人將獨腳車行者當處決殺。”而禁獨腳車的理由,圓仁說是因武宗信奉道教,“獨腳車碾破道中心,恐道士心不安歟”。這未免牽強。為皇帝諱古已有之,為道教諱罕見少聞。武宗崇道,主要是迷信於長生不死,所以他在全麵滅佛同時,並沒有在全國大肆提倡道教。即使在長安,武宗崇道也沒有在僧尼以外的平民中引起波動。獨腳車是當時的重要生產工具,禁獨腳車必然會引起百姓反感。如果有百姓反感的情事,圓仁肯定會大書特書,決不會放過。很有可能,是圓仁到了文登以後,看到很多獨腳車,觸景生情,以道路的“道”喻道教的“道”,為了發泄私憤,給武宗加了一條罪名。圓仁還說:“有敕斷天下豬、黑狗、黑驢、牛等,此乃道士著黃,恐多黑色壓黃令滅歟。”這與上例類同,武宗雖然崇道滅佛,但絕不至如圓仁所謂的荒淫暴虐,是非不分。

          功德使是唐代管理佛教的重要使職,在唐代功德使並不是一個常設的官職。根據湯一介先生的研究,功德使一職,最早記載出現於中宗時期。起初僅是在修造寺廟時臨時設立的官職,並不具備管理僧侶的職能。代宗以後才在實際上成了對僧侶團體擁有管理職能。功德使在德宗以後,已成為宦官中神策軍勢力所把持的官職,而因為功德使與佛教的管理密切相關,所以功德使與佛教有很大有很深的關係。

           在圓仁《入唐記》中任職左街功德使的宦官仇士良作為佛教的保護者而出現,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他在《入唐記》裏完全不同於他在“甘露之變”中的血腥形象。作為一個掌握了實權的宦官,仇士良對武宗一朝的政局確有影響,尤其是在會昌滅佛這一事件中他更是一個關鍵人物。《入唐記》記載,圓仁最初到長安時正是去仇士良的衙門報到的。此衙門叫“功德巡院”,筆者參看湯一介先生《功德使考》以及查明昊《從唐五代功德使一職的變遷看宦官勢力的消漲》,大致理清了功德使與佛教的聯係。在唐代中後期,由於功德使一職長期為宦官把持,因而宦官與佛教僧侶存在著多方麵的聯係。廣泛地聯係使得宦官與佛教有著深刻的利害關係,所以武宗清剿佛門在政治上等於在打擊了宦官勢力。

            從《入唐記》字裏行間,圓仁麵對仇士良是抱有一種崇敬感情,他對於仇士良始終尊稱為仇軍容。圓仁在來到長安以後,立馬就去拜會仇士良。對於仇士良掌握下的神策軍,圓仁也有交往。後來圓仁在避難時,就曾托庇於神策軍將領李元佐。不僅如此,從現存記載來看,仇士良對佛教很有好感,他本人還可能是一個佛教徒。在武宗的滅佛政策實施之後,各處的僧人都惶恐不安,尤其是回紇新羅日本等的外國僧人。自回鶻滅國之後,在回鶻的佛教摩尼教僧人都是處於較恐慌狀態,因為在回鶻覆滅的過程中,唐朝的軍隊也起了很大作用。唐武宗在大破回鶻以後曾有盡殺摩尼教徒的命令。在滅佛開始之後,這些外國僧人,特別是回鶻人,是唐朝官府嚴令要對付的人,但是仇士良卻對圓仁等外國僧人專門召來加以撫慰,《入唐記》:廿八日早朝入軍裏。青龍寺南天竺三藏寶月等五人,興善寺北天竺三藏難陀一人,慈恩寺師子國僧一人,資聖寺日本國僧三人,諸寺新羅僧等,更有龜茲國僧不得其名也,都計廿一人,同集左神策軍軍容衙院。吃茶後,見軍容。軍容親慰安存。當日各歸本寺。

           仇士良在神策軍的衙門裏公然召見外國僧人,可見他對朝廷政策的無視和對佛教又有所尊敬,他召見的這些外國僧人中西域僧人頗多,這在當時大唐與回鶻成為敵國以後,這一行為很能招來通敵的嫌疑。筆者以為以現存史料記載分析,仇士良應該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根據嚴耀中先生的研究唐代宦官之中,有許多人可能是虔誠的佛教徒,其中包括很多著名的大宦官。高力士就曾經捐宅為寺,而且他有一個養子,後來也成為了一代高僧。再者仇士良若非對於佛教有著虔誠的信仰,以他當時的地位無需這麽做。對於此時已是暮年,在朝影響已不如以往看,和皇帝對抗是極為不明智的。所以仇士良消極抵抗武宗的滅佛政策,很有可能是出自自己的信仰和執著。

           仇士良發家於“甘露之變”,這是一場聞名全唐曆史的事件,仇士良成為了掌握實權的人物。他廢了唐文宗,並且擁立了唐武宗。唐武宗登上皇位之後,麵對著掌握神策軍仇士良,內心裏當然有警覺之意。所以當唐武宗要推行他的新政策時,必然會與仇士良勢力發生矛盾。在武宗條流僧尼的命令下達之後,仇士良不得不開始消極執行,在武宗開始頒布滅佛的命令時,仇士良采取的態度又曖昧不堪。見《入唐紀》:

          十月九日,敕下:天下所有僧尼解燒煉咒術禁氣、背軍身上杖痕鳥文、雜工巧,曾犯淫養妻不修戒行者,並勒還俗。若僧尼有錢物及毅鬥天地獲圓,收納官。如惜錢財,情願還俗去,亦任勒還俗,宛入兩稅搖役。敕文在別。城中兩街功德使帖諸寺:不放出僧尼,長閉寺門。……左右街功德使帖諸寺,勘隸僧尼財務。準敕條流,天下大同。諸州府,中書門下碟行。

        京城內仇軍容拒敕,不欲條流。緣敕意不許,且許請摧停一百日內。帖諸寺:不放僧尼出寺。左街功德使奏:準敕條流僧尼,除年已衰老及戒行精確外,愛惜資財自願還俗僧尼共一千二百升二人。右街功德使奏:準敕條流僧尼,除年已衰老及戒行精確外,愛惜資財自願還俗僧尼共二千二百五十九人。

           圓仁在長安求法的五年中,除了參於一些重要的佛事活動,大部分時間用來向大興善寺、青龍寺、大慈恩寺等寺廟的唐朝或印度高僧學習佛法和請教經文,並在高僧的指導下學習梵文。在此期間,他還抄寫最新翻譯出來的佛經,收集各種教法經論章疏五百多部,向密宗高僧學習繪製密宗金胎兩部曼陀羅畫像,並收集其他諸尊曼陀羅、高僧畫像、舍利、道具等,會昌滅佛的厄運之中也是一個因緣契機在催促圓仁早日回國弘法,他對佛教的傳道貢獻當然在其回到故國之後。



                                    <後記>

             筆者完成圓仁法師所著《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考注一文後,深感從事曆史求證之路途艱辛。在許多領域裏,需要有“笨”人去從事枯燥繁瑣的整理和統計方能得到驚天動地之結論,而在此道路上絕無捷徑可繞,這就是許多先人平凡之偉大讓後人尊敬倍至。其次作為曆史研究絕沒有“以史為鑒”之所謂金句。曆史事件發生和應由都是在當時時空所產生,而今時空是無法取而代之或作旁證。曆史隻能是告訴後人在這塊土地上發生了什麽事件,出現過怎樣的人物。曆史學家的工作就是保存接近真實之過去。通過《入唐記》,筆者覺得要將漢史盡量回歸真相,隻有在漢學範圍內研究漢學曆史是狹義而達不到客觀層麵,必須重視周圍疆域的史書作以旁證,這也是新意義上的王國維“二重證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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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俞頻 回複 悄悄話 感謝諸位閱讀,留言!
油翁 回複 悄悄話 滅佛後唐也滅了。
大號螞蟻 回複 悄悄話 伊斯蘭教是武裝傳教,基督教是武裝護教,佛教的武裝力量或者組織度還是偏低了。
俞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hufang' 的評論 : 感謝閱讀。曆代王朝對信仰始終是一條寬鬆政策。會昌滅佛的根本還是經濟問題和稅收問題。
chufang 回複 悄悄話 總的來說,唐朝還是偏於道教,因為都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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