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少年時代為抗擊金人立下報國心願,將字改作“幼安”,誌在仿效西漢大將霍去病,英勇殺敵擊潰異族侵略。另一麵他生長於北方,身上沒有循規蹈矩的傳統文化教育之印跡,卻有一股燕趙奇士的俠氣,這是注定他的文學創作風格,同時他酷愛史書,他崇拜陶淵明但比淵明更會打點家業,而不是“死耕一畝三分地”,生活的滋潤一定促使他的創作。因安邦治國的《美芹十論》沒有被朝廷采納,革職後在江西上饒長期閑居,筆者想這是上天富於詩人的絕好契機,國無稼軒或為不幸,然乃詩壇之大幸。
祝英台近 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稼軒的詞頻出典故,有的甚至典故套典故,讀來高深莫測,可一旦讀懂後妙味無窮。這首詞一上來即三個典故:“寶釵分”出自白居易《長恨歌》楊貴妃的故事,“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貴妃托道士帶話和捎東西給唐明皇,道士說,一半金釵一半鈿合還是不夠,請告老道隻有貴妃和皇帝倆才知道的事,於是有了“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當然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已不必考,陳寅恪先生的結論,“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都說好是編的。但後人將“寶釵分”比作情人分別時互贈信物而流傳下來。杜牧《送人》有:“明鏡半邊釵一股,此生何處不相逢。”
“桃葉渡”出自東晉王獻之的五言詩《桃葉歌》:“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王獻之是王羲之的第七子,二王在書法史上地位自不用說,傳說獻之在秦淮河桃葉渡口送芳名叫“桃葉”的小妾渡江回娘家時作了此詩。後來多情的文人墨客來到秦淮河畔,親臨體會這風流繾綣,都要徘徊吟詠一番。 南宋詞人薑夔有“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似乎證實了這個故事,在曆代文人加持,獻之和桃葉的愛情故事越傳越豐富,而若以時間軸梳理文獻,倒探得可疑之處,《桃葉歌》最早見於南梁徐陵編著的《玉台新詠》,該書收錄了王獻之的《情人桃葉歌》二首。桃葉為何?從整首詩的意境桃葉也就是桃樹葉子,用以起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它比喻什麽隻有詩人心知肚明。《南史》的《陳宣帝後主記》中收錄了一首《桃葉詞》:敘述江東謠多唱王獻之《桃葉辭》及晉王領軍於六合鎮,其山名桃葉,果乘陳船而度。《隋書》的《五行誌》中記載:陳時,江南盛歌王獻之桃葉之詞,晉王伐陳之始,置營桃葉山下。即《南史》,《隋書》都指明桃葉是一座山,位於長江北岸,是隋軍渡江之處。那麽,桃葉從何時篤定成為王獻之的愛妾?在北宋郭茂倩編著的《樂府詩集》,該書收錄了《桃葉歌》三首後又橫空出世驚語:“桃葉,子敬妾名,緣於篤愛,所以歌之”,正是這句話坐實了桃葉就是王獻之的愛妾。郭茂倩距王獻之時代約700年,即在《桃葉歌》問世700年後,王獻之和桃葉的愛情故事姍姍來遲。此時的桃葉,既是王獻之愛妾的名字,也是長江北岸的一座山名的雙重身份。而至南宋,張敦頤在《六朝事跡編類》中,略去了長江北岸六合鎮桃葉山的地名,隻保留王獻之和愛妾的愛情故事:“(桃葉渡)在(江寧)縣南一裏秦淮口。桃葉者,晉王獻之愛妾名也,其妹曰桃根。”連桃葉的妹妹叫什麽都有了,可謂描述完整。恕筆者在談詩中例舉這些枯草史料,純屬講明典故源頭而已,感人的故事曆來不缺文人參與,南宋後“桃葉渡”成了男女分離的借代。
“煙柳暗南浦”出自屈原《九歌 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在楚辭中乃至漢賦唐詩,“美人”要從廣義理解,它可以解釋為美女,也可以解釋為品行徳操高潔的正人君子。另見南朝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之後“南浦”成了朋友或情人分別的代名詞。三個離別的典故,在稼軒筆下讀來押韻,組合得天衣無縫,即使不了解其意也能依照組詞體會到感傷。更何況在季節上似乎都符合“晚春” ,細思後便生極“恐” 。
描寫在暮春季節等待情人歸來的女子憂傷之情,這樣的題材有太多詩人寫過,有些詩人試圖模仿女性的視角,心態和語言,佳作不窮。如果沒有記錯,樂府詩《古詩十九首》裏就有這樣風格。稼軒此詞上闕用春色寫情,下闋通過女子的動作語言寫情。沈謙在《填詞雜說》“稼軒詞以激揚曆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昔人論畫雲,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鬆,知言哉。”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女子隻有登樓才能遠眺情人回來的道路,可是這個怕難道僅僅指風雨嗎?這裏也有每次登樓後產生的失落之情難以抑製而生怕起來。再進一步刮風下雨雖能登樓而不能遠望,這也是痛楚的原因。風雨晦冥,大自然的陰冷更加深離人的淒苦情懷,這又是一層因素。隻此一句涵義多層,深入和映襯令人不忍卒讀。
“斷腸”是觀者主觀感受,多用以形容悲傷到極點,稼軒透過女子的視線,狂風大雨中紅花被吹打下來,無情凋落竟無力來阻止這樣的繼續。“都無人管”是稼軒口語入詞,李商隱有詩《落花》“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當朋友或情人還沒有離去,誰也不會留意花落,隻有孤獨一人時,一片落葉也能勾起孤獨。王國維說的心隨境轉恰在於此:“早知世界由心造,無奈悲歡觸緒來。”
“更誰勸、啼鶯聲住”:“還有誰來勸止那喻示春將過去的黃鶯鳥悲哀之啼聲。”,從“都無人”到“更誰勸”似乎道出女子在悲哀中尋找知音,反襯自身孤獨的寂寞之境。“啼鶯聲住”是稼軒用典,其出自北宋名臣寇準《踏莎行 春暮》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春色將盡,連黃鶯鳥的叫聲也變得無力。實在難以相信,日夜忙於朝政的當家宰相亦能寫出這樣如此含情脈脈的詞句。由典故開始,直接道出怕上層樓,不忍眼前紅花被風雨打落,不忍聽到無力的黃鶯鳥聲而告別春天,稼軒所構建出的上闕將晚春的景色和女子的情緒傳神般地吻合。
下闋筆鋒突轉,稼軒由上闕的場景和氣氛轉為細膩的近景白描,“鬢邊覷”的“覷”解釋為斜視的細看,從空間揣摩該是照鏡。而這個“覷”字將女子神態之細致刻畫得惟妙惟肖,正因為扣住了“百般無聊”的神態,更襯托出女子始終掛著思念情人的心情。“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是南宋的一個“占卜算命”行為,我們已經很難還原這占卜過程和算法,字麵上看就是數花瓣,算情人的歸期。可是占卜的結果給女子帶來更多的不安,為平息隻有“才簪又重數。”稼軒抓住了女子數花瓣這樣的單調動作,透出的隻有是一種等待的癡心,這樣的癡心讓女子做不了任何事,也是任何事無法來平息眼前的情緒。稼軒能淩駕“千古江山”“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亦能入絲入微般“才簪又重數。”與其說他也會“婉約”不如說這便是“大才”。
到了晚上羅帳燈昏,女子在床榻上似半夢半醒般呻吟:“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在女子語氣中將“春”化作擬人,是春將愁帶來,春去亦帶愁而去。這恰是李邴《洞仙歌》詞:“歸來了,裝點離愁無數。”“驀地和春帶將歸去 。”還有趙彥端《鵲橋仙》詞 :“春愁原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 。”可是稼軒比李 、趙的詞更流暢委婉。出之以責問,托之於夢語更顯綿邈飄忽。雖這樣的責問很是無理,但越無理卻越有情。癡者的思維總是出自無端,而無端之思又往往發自情深不能空者。這難道不是滿腹癡情怨語的少婦的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
全詞一直在轉,而越轉越纏綿,越轉越淒惻。一片怨語癡情全在轉折之中,但稼軒到終也沒出現一個“怨”字。南宋張炎的大作《詞源》中評辛稼軒《祝英台近 》:“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 。”所謂“騷雅”即有《離騷》之雅氣,稼軒一生渴望報國收複宋地,而他的壯誌卻被打壓和誤解,故假托閨怨之詞以抒發胸中的鬱悶,筆者覺得也未嚐沒有。
< 待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