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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橫濱》 下

(2023-11-06 02:19:07) 下一個

 

            橫濱地表塔酒店60樓的39號房間,一大早我們看到了富士山,遠掛在青空間似海市蜃樓,初冬山頂的積雪和火山特有平滑舒展的山巒線條將藍天清晰地分割過去,名山出天際,蒼茫雲海間。新一日的朝霞將早已徹夜的昨日遺忘,眼前的拱形地平線在暗示著不會給過去留下任何餘地。人在追求明天的同時絲毫不在意今天,當今天已經過去忽發覺有拾起必要或重新回頭之時,等待人們的是又新一輪的陽光和依然偉岸的富士山的輝宏。
 

            走出酒店在朝向櫻木町車站的高架道上,陽光催趕著白領人流踏著各自的時間節奏向我們逆行湧來,延綿不斷甚至讓逆行者窒息。他們中間多半西裝革履,女性製服整齊活像正步在長安街接受檢閱,仔細察覺幾乎每個人塞著藍牙耳機沉浸在個人世界裏,或者說工作的奔波隻有在行走時才有自己的天地,女性多半還拎個精致小袋,以我在日本的經驗這小袋裏放著是午間盒飯。和這股聲勢浩大的白領潮產生強烈對比的是東京上野站的出口,散漫人群的悠閑拖住了時針的步伐,而這樣一種躲在大都市裏的悠閑步伐似乎在今年7月我在上海浦東,去觀複博物館路上似曾相識。這樣一群從黃浦江對岸遠眺令全人類羨慕的超高層大擠成,而貫穿它們的馬路上冷清得可怕。從上野動物園斜麵穿過茂密樹林,繞過美術館就是我們要去的東京國立博物館。三十多年前的上野也是我常光顧的地方,這裏成群的伊朗人倒賣加工過的電話磁卡遮掩了我曾經的囊中羞怯或者是所謂的“邪惡”。車站裏過道依舊低矮,“小心頭上”的標語到處可見。曾經的夜晚裏流浪漢墊著紙箱席地而睡,一股奇怪氣味彌漫在整個車站過道,而今恍若隔世。
 

          在博物館廣場前一排排大客車上下來了排列整齊的小學生們,孩子嬉笑和不停的肢體打擾了博物館中央庭院的寧靜。東京國立博物館建成有一百五十年,本館建築在一百年前的關東大地震後進行了重建,我站在大門入口的“門型破風”下仰望時思緒良久,用現代鋼筋混凝土造出體態龐大的鬥拱唐代建築,歇山頂雙簷的整體延伸和建築本體搭配的恰如其分,此時想起了梁思成先生,先生出於《營造法式》也畢生為現代建材下如何展現中國古建築之美而不辭求索。本館的整體建築絲毫沒有日本桃山文化借助點,這也是本土設計家清楚地認識到,代表日本美學的十六世紀桃山文化特征源出於中國唐宋,但不同於唐宋特征,也就不能表現在同一建築上。
 

 

          我們步入亞洲館花費了足夠時間觀覽,在異國他鄉見到中國文物已不是新鮮事,這和中國被侵略的近代史不無關係。山西北齊時代的石刻佛頭和壁畫占滿了整個底層,抗戰時期日軍雖侵占山西全境,但畢竟那裏不是戰略主攻方向,山西境內的文物和古建築相比其他地區破壞較少,中國千萬國寶流失源於晚清,繼斯坦因,伯希和橫掃新疆甘肅以後,日本富豪在1927年創建了專為倒賣中國文物的“山中商會”。參閱日本有關史書,該商會在當地農民的幫助下盜鑿了山西太原天龍山石窟造像,在開鑿於東魏北齊、隋唐時代的二十幾所洞窟裏,近兩百多件精美雕刻被盜鑿而導致整個石窟群被毀,我眼前看到的正是天龍山寺廟的佛頭。侵略者在槍林彈雨中,肆虐掠奪文物是現在一般人的思維慣性,殊不知絕大部分文物還是通過古董商給當地人的小恩小惠並借用其體力和運輸的幫助遷到境外。第二層展廳裏殷商青銅器高約70公分的尊和饕餮文瓿(bu)放在極為醒目的位置上,視覺已將我徹底凝住似的略有失聲,“國寶!”這兩尊青銅器的體量就是在國內任何一個館藏都在“鎮館”之列。我已經忘記在原地凝視了多久,總感到心潮不能平靜,而其中絕沒有因為它們端坐在海外油然生出任何憎恨之意,因為它們早已是人類的驕傲所在何處已經並不重要。饕餮文瓿上極為細膩的紋路竟然鑄造在三千多年前中國殷商時代,殊不知和它同時代的文字還是甲骨文和石鼓文,就如此精湛的青銅工藝出於想象和它同時代的文字似乎要比甲骨文更加規範完整?但在考古挖掘的確尚未找到更多的實證。沒有實證光靠後人的文字記載是還原不了上古曆史的,這也是全球學界的共識。在文物說明標簽上,這兩尊青銅器都是在二戰後不久成立的東京古董“不言堂”收藏館阪本五郎先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其母親阪本キク的名義捐贈給博物館的。
 

 

            此次橫濱之行促使我一定要來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另一理由,是想親眼看看法隆寺正堂內的壁畫。因為正如我去年在奈良遊覽法隆寺時就得出這樣的結論,在相當於中國隋朝時代建成的法隆寺建築群,不大可能是日本本土工匠的傑作,從日本遣隋使來中國學習逗留的時間推算,完全有可能邀請中國工匠東渡日本幫助建造,所有詳細的推理都在我去年撰寫的《京都散記》係列之中總結完成了。梁思成先生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法隆寺,先生懷疑是韓國工匠的傑作,但正堂的同時代完成的壁畫,似乎更傾向於我的判斷。今天在東京國立博物館法隆寺館藏裏,在一幅幅經日本曆代畫家傾心手工臨摹的壁畫複原圖前,就是日本本土專家也不得不承認壁畫畫風完全是中國敦煌石窟風格,那麽請問是否在史書上已找到韓國人或者日本遣隋使在一千四百年前去過敦煌看過石窟裏的壁畫?
 

 

              走出法隆寺館我的沉思依然還留在壁畫上,我陪妻來到一個吸煙處,庭院裏的一大片桂花之香讓人回神陶醉,霎那間腦海裏閃過,三十年前妻剛來上海時獨愛綠波廊的桂花拉糕,香氣來自林間也似乎來自過去。記得幾年前台北館藏《祭侄文稿》在此借展引起國人大勢的“喧囂”,而今如眼前的池塘,是人是樹是雲都能映出倒影等候時間的抹去。我突發奇想,如果人的壽命足有百年,出生和死亡緊密連接的話,也就十個人可以“夢回趙宋”,也就三十人可遇“青銅時代”,那麽以為悠久的曆史似乎並非離我們遠不可及,曾經的輝煌並不是高不可攀。恰在此時我在館外,千年的遺物就在館內。“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從表參道開往橫濱的電車上,車廂開始擁擠。血紅的夕陽不停地穿過沿路高低建築物的縫隙,平射過車廂裏的人影,伴隨電車的節奏一明一暗似人的一呼一吸而緊隨我們不放,給這個早已世俗的車廂賦予了大自然的光和生命的同時,也在暗示人力量之渺小。
 

              橫濱地表塔酒店60樓的39號房間,又一個和昨日不無一樣讓人心曠的早晨,所不同的是今天將逃離橫濱。這在我構思這篇小記為其作題時就已觸到的問題,何謂“逃離”?《離騷》之“離”謂之“遭遇”,橫濱對於我和我們的確是偶然的闖入,曾經在這裏有我留下的汗水和我悟到人生之哲理,也有我們認識時之經曆和世俗之艱辛,而如今的橫濱早已將你我當做多餘而遺忘,或似沙灘上的小石任意海水弄潮,或是今秋的樹葉飄落時無處憐憫。在尋覓往事中似乎還能體會到過去,如小巷如空地隻是自我夢境般回憶,沒有人也沒有神會在意你重遊故地,過去的往事掛在心裏實在太重,而一旦回首後往事也成了能缷下的東西,為了將來為了餘生放下往事才是我們此行之目的。
            碧雲天,欲說還休。
            三十年前風雨露。
            憶往時,秋色連波。
            光陰寸後煙雲藏。
            妻對我說:“再不來橫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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