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灑在京都鴨川河畔的花見小路,在燦爛已逝的霞光碎金中,出現了一些優美而寂寞的身影。她們裝飾精美,臉頸粉色潔白而無表情,一手捧著裹包一手壓著裙邊邁著小碎步,唯有殘陽不舍地拂過被搭肩上衣領襯托的白皙頸子,卻留不住很快消失在花燈初上的料亭茶屋之中的身影。但願多年以後還能浮現起二十八年前的夢幻記憶。
我和妻在花見小路街坊口對麵的一家咖啡店,能窺視街坊出入行人的好位子坐下。妻說,看看我們能不能見到“まいこ”。“まいこ”就是“舞子”,也是藝妓的戲稱。從嵐山到袛園,借著夏日夕陽,一杯摩卡和一條安靜的花見小路。路名有何典故不得而知,日語中“花見”特指每年櫻花盛開之際賞櫻,櫻花盛開遇上晴日會吸引很多觀者圍坐在櫻樹下喝酒暢談,我覺得櫻花最美的該是盛開以後的凋零,“微風起,櫻落繁枝千萬片。獨自傷情,似雪隨風轉。”這條街是沒見有櫻樹,或許是對藝妓的借代吧。小街不長不寬,沿街都是傳統房屋,入門緊閉隻有小燈籠和不顯眼的一小排名牌有別於普通住宅,這是一條曆史悠久而心照不宣的商業街,而商家從不在意路人隻是在等候熟客,門麵之內應該是布置精美周到細致的日式筵席場所,還有藝妓彈弦作姿之地,這裏的消費極其昂貴,隻有政商要人會出沒此處。妻問服務生,回答是如果藝妓入店走的就是這條路,但在商業淡季來往的就少了。
在現代中國“妓”字被用在“性服務”範疇,而日本漢字的“妓”還是傳承中國古文“歌舞表演”的意思,正如“淫”字,古文作“過分,放縱”之解,《孟子》有名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在日本“性服務”場所都用“風俗”修飾,這是中日漢字用法的區別。日本的藝妓文化是由京都開始向外發展,而京都藝妓的起源可追溯到約17世紀的京都八阪神社所在的東山。據說那時參拜神社人流眾多,自然聚集了很多商店,形成一個商業區。其中有許多稱為“水茶屋”的店,為日本各地到來的信徒提供茶和點心有個暫時休憩的地方。在這些店工作的女服務生稱為“茶點女”,有些以能歌善舞來吸引客人,日後這種服務品質也不斷提高,高檔料亭和專業舞女也孕育而生。藝妓的工作就是表演茶道、敬酒對飲、歌舞彈曲和聊天取樂,而其中的每個環節無論從禮拜,端茶或舞姿步伐都講究極致,這需要有多年的刻苦磨煉而成,於是乎“學藝”階段成為藝妓高不可攀的先決條件,現代社會按照日本法律中學畢業的女孩可以入門學藝,學的內容繁多過程艱苦,其中包括文化語言,禮儀裝飾、樂器舞蹈,直到鞠躬、沏茶,斟酒等,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極為嚴謹,處處體現高貴和穩重。每天藝妓用在穿著打扮花去足夠的時間,這行業對華麗的和服要求苛刻,做工質地和裝飾都求盡善盡美,價格也就昂貴。藝妓每次化妝有嚴格程序,先從脖頸開始,然後是麵部眼眉,最後畫嘴唇,妝容畫完以後,人如粉妝玉砌一樣。日後閱讀得知,在過去沒有電燈照明的時代,幽暗的燭火映襯下,要紅潤嬌媚,麵容靚麗隻有將臉頸部妝白,而以後就成了一個傳統。藝妓有別於歌舞伎,後者是日本傳統的舞台戲劇,因多為男性演員,便用了“伎”作區別。藝妓弄琴起舞姿態見小,隻為適合在筵席前擺弄,一把折扇一步走姿和一個轉身便能奉獻奇妙之美。藝妓平日生活深居簡出,即便是休假日出沒公共場所也極為低調不張揚,在不做藝妓後婚嫁或從事其他職業也會將其這段履曆隱瞞一生。藝妓從不提供“性服務”,二戰時期中村喜春在自傳《東京藝妓回憶錄》裏描寫過在那個兵荒馬亂年代,生活窘迫的藝妓也隻能靠色情維持生存的事實,但這一特殊年代玷汙不了在之前和之後的雖隱秘卻依然純潔的這份職業。就是在今天這一行業已經日末西山但依然備受尊重。
如果要深究的話,藝妓這個行業也含有“性”的元素,從服飾到姿態都包含在其中,她們不是將“性”赤露地捧在客人麵前報個價,而是隱藏在整個舉止或舞姿中以距離傳遞給客人的一種意象。畢加索晚年執迷於東方陶藝和日本浮世繪,他曾說,穿和服的日本女子裸露的脖頸處是最性感的部位。而藝妓的和服領子要比普通正規正矩的穿法略帶誇張後傾搭拉在肩上,讓盤發之下的脖頸恰如其分地勾引住客人的視線,這當然是故意地挑逗。恰如其分尤為重要,正如中國的旗袍下擺開叉的長度決定裸出多少白皙的秀腿,但此處末代皇後婉蓉在改造滿服成為旗袍雛形時是不會想到“視覺性感”的,開叉旗袍必萌生於十裏洋行霓虹酒綠的民國夜上海。
東山的八阪神社背東麵西俯視袛園,它右側有淨土大寺知恩院,左側有著名的清水寺,此處是東山景區的門戶。袛園車道兩側是屋簷連綿的商店街,沿南側店街行走一段後,會出現一條白天幾乎沒有行人的“花見小路”,小街的那頭是著名的禪刹建仁寺,當我和妻走在這條街上時,雨後最後一縷夕陽拂過此起彼伏的屋簷,我們終究沒有遇到匆匆而過的藝妓,通過窗戶柵欄間隙可以覺出屋內燈火已經通明,而作為過客無意去打擾屋內的故事和從商的艱辛。不自覺我們跨過了建仁寺山門。
霞光弄身影。
濃裝邁碎步,
映末花燈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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