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的第一個人是曹雪芹的遺孀,因為她極有可能參於了《石頭記》的創作和修改,由於她的身份特殊,曹先生在臨終之時或許會托付她處理他身後之事,但以我的身份直接去白家疃,探訪曹夫人未必不會吃閉門羹,我得拉上敦敏同去。數天後,他去吏部辦完公差,直接來我處求見。
敦敏見到我疑慮重重,“不知聖上如何對曹家定案的?”
我說:“反清複明罪是軍機處那幫人的提出來的,聖上尚未定奪,所以找了我,聽聽我的說法。”於是我將那天和弘曆談起《石頭記》的細節告訴了敦敏。
那天在養心殿,我向弘曆回稟完關於江寧鹽道公務之後,弘曆突然問我“你怎麽看《石頭記》一書?”
我道:“回稟聖上,此書雖未在正當渠道出版,但民間抄本種類甚多,有的已經被轉抄地麵目全非,已很難鑒別其是非。”
弘曆略加思索後喃喃地說:“奇怪,朕的後宮六院裏也有在傳閱此書,真有這麽好看嗎?”
我道:“這猶如火藥,能製成炮彈,也能用作鞭炮,就看這閱讀的人持有何種居心了,回稟聖上,即使這書確有顛覆大清國之疑,那後宮的貴人傳閱後哪能會預謀造反?或許書裏確有可欣賞之處。”
我看見弘曆在猶豫,於是道:“再者說,曹家的祖上從小和康熙太祖一塊兒長大,後來擔任了內府衛士,在康熙太祖年少除鼇拜時,曹家的祖父也立過功的,他親娘又是康熙太祖的奶娘,所以十幾年後,太祖指名曹家擔任江寧織造這樣的肥缺,他家哪有犯上之理?”
弘曆打斷了我的陳述,“話是沒錯,但曹家祖上在江寧織造這位子上貪了不少銀兩,這在父皇當政時就定了罪的。”
“聖上明察,可是所貪銀兩據查都和太祖南巡有關,要知道,聖上一次南巡所需張點的費用不是沿路的布政司所能承擔的,要靠民間的財團募集。”
弘曆眉頭略皺,把話扯開了,“朕是不會因為他的祖上關係而難為《石頭記》的,如果書裏麵確有反我大清的條語,即使曹沾已死了一年,朕也要定他的罪!”
“回稟聖上,查明《石頭記》的究竟,決不能以目前流傳的民間文本為據,要找到它最初的原稿方能定奪。”
弘曆聽了點點頭“朕也想看看原稿,一本書在民間如此受寵,反複傳抄,總有吸引人之處,你就持朕的禦牌,明察暗訪,找找原稿。”
拜別時,弘曆又想起什麽,對我說:“福康安正在全國查辦禁書,需要他幫忙的話,可以去找他。”
敦敏聽到這裏不由緊張起來:“若聖上得到原稿,隻要軍機處的人略加圈點,聖上一怒之下,《石頭記》連同各種抄本即可會被滅絕!”
我說:“是的,隻有聖上得不到原稿,將此事擱置起來,《石頭記》還有救。可是棘手的是,目前福康安正借用查辦禁書的借口,也在找這份原稿,還有洪門的人也想插手此事,所以我們的行動絕不能被暴露,我想先見見曹夫人,問一些事,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白家疃?”
敦敏道:“曹先生的舊宅已被官府查抄,曹夫人已不住在那裏。”
“哦!是誰報的信兒?”
“直隸總督府裏有洪門的暗線,是洪門的人安排曹夫人搬遷的。”
我一驚,“洪門是朝內立案的反清組織,他們的行動一旦惹怒了朝廷,《石頭記》凶多吉少啊!”我略思片刻,道:“曹夫人會不會已經回了江寧老家?”
敦敏說:“曹先生去世的三個月後,我才去曹家祭拜,見到曹夫人後,我也勸她孤身一人,何不盡早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回江寧她叔父家寄住,她說,史家叔父年事已高,近況不大好,何況曹先生留下的身後事需在這裏辦妥放好離開。”
“這樣看來,曹夫人可能還在京城,那就好辦了,你是曹先生的詩友又是他學生,曹夫人是信得過你的。我想當麵詢問她一些事,你想辦法找到她。”
“直隸總督府既然有洪門的暗線,不妨可以利用?”
北京的初秋日炎夜涼,到了掌燈的時候,小販們陸續收拾東西,隻有內城的城口小吃還是生意興隆,因為許多關兵要在這裏換崗。我府堂的後院有一邊門,出了門走上百來米就可以在那裏逛逛夜市,這天傍晚我換了便服,帶上宇歆和紹興師爺便溜達過去了,宇歆是我的保鏢,尚未娶家小,當然做了保鏢還是單身是“最好不過”的。買古玩的攤位上擠了不少人,買主和賣主都喜歡在這個時候談生意,攤角放著一疊線裝古書,我湊過去翻開一頁一瞧,上寫“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我眼睛一亮,師爺也看到了那行字,
“老爺。莫非是九年前的石頭記抄本?”
我於是問攤主這套書齊嗎?他說,前半部分很好,到九十多回後就殘缺得厲害,要我看著給個價!我在想,如果為《石頭記》作批語的化名“脂硯齋”的人,是曹夫人本人的話,那麽她若見到九年前這套曹雪芹先生剛完成的《石頭記》初稿,會有什麽感受。想罷我就付給攤主令他滿意的銀兩,買下了這套甲戌本《石頭記》。
三人在一家麵攤坐定,叫了三碗豬肝湯麵和幾碟下酒菜,還溫了一壺紹興酒。席間,師爺低聲勸我早做好下江南的準備,他的意思是提醒我,原稿不大可能還呆在京城。
我輕聲道:“除了敦敏和曹夫人這條線索,我們即使去了江寧,也無從著手。”
師爺願意先下江南打聽消息,我應許地點了頭。
數天後,敦敏來府告訴我打探到了曹夫人的下落,問起在何處見麵時,我說,任何地方都難說沒有眼目,幹脆持我的府令,用官轎將曹夫人送進圓明園,我在“九州清晏”處迎接。
我說:“皇家花園是個安全之處,何況我持有弘曆的禦牌。”
“九州清晏”景區是在乾隆二年完全竣工,弘曆在景觀圖上禦筆“大觀”二字,於是靠“九州清晏”景區湖邊的依山旁水處建成的樓塔命名為“大觀樓”。登樓眺望,陽光下泛著金燦燦的湖麵盡收眼簾,湖心有座人工小島,取名“蓬島瑤台”,這是當年在籌劃時康熙以西湖為藍本,點名營造的。沿湖心一派樓閣,彩煥璃頭,寂靜的林間不時傳來玲瓏的鳥聲,看見遠處十來人,簇擁的官轎向這裏趕來,我忙下樓迎上前去,現在是晌午十分,弘曆和軍機處幕僚想必還在忙於公務,悠閑的景觀是輪不到他們來享受了。
官轎在“大觀樓”台階前鋪著的漢白玉石板的開闊地停住,抽去轅木,掀起帷簾,一中年女子俯首提裙下轎,身邊丫環忙迎上去攙扶,我趕上幾步,作揖稱道:“聞曹夫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
夫人站穩腳步,急討個“萬福”還禮。敦敏上前行禮,我請敦敏引夫人入“大觀樓”涼亭息坐。雙方寒暄幾句時,身邊隨從已備好茶點小吃,我請夫人上桌。曹夫人臉朝閣窗,恰好一覽整個湖景和樓宇,見時機恰當,我便引入正題:“夫人看看這裏的景色,和二十多年前在賈家居住時的大觀園可有一比?”
夫人略思片刻,凝神回憶,兩眉鎖緊,但眼神中依然透露出一股往年青春女子對人生憧憬和陶醉於過去生活時的氣息。
“賈府的大觀園有同樣的靈巧和神韻,卻沒有這裏宏大。”
“哦!”我說,“那麽曹先生是借用這裏的宏大,將賈府的大觀園寫全了吧?”
夫人肯定地說:“《石頭記》裏的大觀園確實要比賈府的宏偉的多,但我家老爺是否來過這裏,我不好說。”
我要隨從將數天前覓到的甲戌本《石頭記》呈上來,
“這是我數天前在古玩市場上偶然找到的,請夫人過目。”
曹夫人伸手小心地從數本線裝書裏,隨意找了本將它捧掬起來細看,少卿,似乎找到了謎底將它放置在桌上,對我說:
“這是《石頭記》最初的原稿,尚缺的詩文是後來才添上去的。”
我即刻追問,但語調依然還是很平和,
“那請教夫人,為《石頭記》作批語的脂硯齋先生也是後來重新改正以前的批語嗎?”
“大人這次邀我來,我也想到了一些緣由,您要是想知道脂硯齋是何許人也,我可以告訴你。”
被史家大姑娘揭出陰謀,猶如針灸刺中穴位一樣,她接著說,
“脂硯齋是兩個人,我家老爺和我。”
曹夫人語調不驚,但能鎮住整個花園鴉雀無聲。
話到此地,我必須徹底攤牌。
“想了解脂硯齋的身份,還有大觀園裏的故事,是我個人喜愛曹先生作品的結果,但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撇下自己的喜好要急切辦的,那就是《石頭記》已經動怒了朝廷,很可能要被查禁和焚燒毀滅。我和敦敏來麻煩夫人,是想找到原稿,將它保護起來。”我話語略停,發現曹夫人雖低下頭卻在仔細聽我說著。
“更多的人隻是把《石頭記》當作一本閑書,若朝廷發現什麽不對,一禁一燒一絕,不會有人為它可惜,而曹先生的才能和成就或許隻有後人能明白。”
從曹夫人的表情看,她似乎在猶豫什麽,這絕不是在懷疑我別有動機,因為敦敏是她非常信任的,她的猶豫隻能說明曹先生直到去世也沒有將《石頭記》完全托付給她保管,她或許也在思考原稿在哪裏。
我沉默片刻,這是為了給這次對話留出更多的空間。
曹夫人終於開了口,“我家老爺隻是想寫自己的家事,但心酸的家事裏牽連太多聖上皇族的隱私,無奈將真實隱藏起來。”
“朝裏也確有某些人借著追查反清複明的借口,誣陷了很多文人義士來討聖上的歡心。我聽說已經有人將《石頭記》裏的賈府四大小姐,元,迎,探,惜說成‘原因歎息’報上了軍機處。”
曹夫人一驚,“這‘原因歎息’的前麵一句不就是‘株連絕宦’嗎?”
“是的”
“完全是巧合!”她喃喃地說。
我站起身,扶欄而望湖麵,回憶起數年前的往事。
“我以前翻閱過刑吏兩部聯名呈給聖上的折子,是關於弘皙謀立朝廷,刺殺聖上未遂的案件,很多事前的往來信件都藏在曹家,這可否屬實?”
“這是曹家倍受冤枉倍受敗落的事情。”曹夫人接著說。
“查抄的結果也沒找到什麽證據,老爺的家父照樣革職查辦,我們離開了江寧的住處,才來京城投靠熟人的。”
我於是想到了曹夫人今後的生活,思索片刻說道,
“我有個堂姐在天津估衣街開綢布店,生意頗好,她喪夫後一直獨居,夫人若暫時不想回江寧老家的話,可以去天津閑住一陣,一來陪陪我堂姐,二來她的生意也缺人打點。”
“多謝大人。”
曹夫人接過了我關於《石頭記》原稿的話題,
“ 大人所關心的《石頭記》原稿,我在整理老爺身後書房時,無意找到一部分。。。”
“是嗎?”
“可那不是我和老爺最後整理謄寫的定稿,那是五年前即庚辰年定的稿子,後來不過數月,書房夜間起火,燒掉了部分文稿,我和老爺一直以為《石頭記》都燒為灰燼了,現在我找到的是整理小說《風月寶鑒》時,發現其中的前八十回和《石頭記》的搞混淆了。”
曹夫人端起茶壓了一口繼續道:
“起火的事後,老爺隻得找到一些草稿,我也幫著一起將原稿完全整理了一遍,當時我們剛從西山搬遷到白家疃,家境不好。待收筆後老爺一直在籌款找書局印製。此時市麵上對《石頭記》抄本說三道四的人已經很多,所以幾家大書局都不敢問津,老爺還受到官府的盤問。在此情形下,老爺隻得打算將這套最後定稿的《石頭記》暫放別處保存,以防不測。”
趁說話間隙,敦敏插了一句,
“曹先生曾和我說起過擔心文稿被抄之事,我答應為他想想辦法,他卻說不想因《石頭記》而株連友人。”
“是的。”曹夫人接著說,“數月後,他攜文稿孤身一人回了一次江寧老家,由於當時膝下孩兒體弱多病,家景拮據,他回江寧的盤纏也沒帶足,待回京後不久,孩兒抱病去世。憂傷和路途中的積勞使他一病不起。”說到此,曹夫人背過頭去,用手巾捂住鼻下抽泣著。我也為曹先生生命終點時如此淒慘感到難過。
“孩子的病逝對你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我說。
“那曹先生臨終前對您沒提到關於《石頭記》原稿的事嗎?”
“我曾問過他,他說他已經安排好了,我就不好再問他了。”
我心頭不由一涼,曹夫人接著說,
“老爺隻是叮囑我要將一幅畫轉交給敦敏。”
敦敏道,“是的,那幅畫在我這兒。”
很明確的是,曹夫人的話如完全屬實,尚有一,兩個人知道原稿的下落,但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誰。沉默片刻,我試著問曹夫人。
“夫人所說的最後定稿的文稿,目前下落不明,那麽八十回以後的部分,夫人能回憶起多少?”
“後二十八回的內容基本上沒什麽更改,一些詩歌我能完全回憶起來,但具體內容很難完整口述出來。”
我很感激曹夫人主動提到五年前,也就是曹先生夫婦在庚辰年完成的《石頭記》前八十回原稿,剩下的部分隻有靠自己去尋找了。
送別曹夫人時,她說想先去曹先生墓地祭拜後再動身去天津,我建議我和敦敏陪她擇日同行。將曹夫人送上轎後,敦敏向我問起剛才我提到的關於弘皙的案子。我說,
“弘皙是康熙的嫡長子的長子,也就是康熙的長孫。他當然認為他比弘曆更有資格當皇帝。那是在雍正暴死弘曆繼位之後,雍正弟弟也就是莊親王允祿便於弘皙結黨營私,謀求密反。幸虧弘曆出手及時,在四年的十月,擬宗人府議奏朝廷,將允祿,弘皙革去王爵,差相關人士終身監禁。曹先生祖上一直和康熙太子係的人物關係密切,當時也被查抄的家裏一貧如洗,曹家這鼎盛旺族最終徹底撲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敦敏歎口氣道:“回想起和曹先生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嗨,您說的這大地真幹淨或許就是曹先生動筆寫《石頭記》的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