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那戶人家,瓦簷上的雨水還在往下滴著,雖然雨老早就不下了。阿超阿姨住過的那間房子,窗還開著,隻是沒有了人影。前幾天還有人看見她的,白頭發的髻子梳得整整齊齊,坐在那裏看蒼蠅。
阿超阿姨,倒不是阿姨的名字叫阿超,也不是阿超的姨媽,是阿超家的保姆。紹興人氏,曆來男的做師爺女的做保姆,跟著東家走南闖北,世世代代下來,大家早就看得習慣。阿超阿姨做了一輩子阿姨,沒有人覺得她不像個阿姨,也沒有人覺得她不應該像個阿姨。她自己也說,她的命,就是要做阿姨的。要不然,老公怎麽早早就死了呢?
阿超阿姨的老公跑點小生意,積下過幾個銅鈿。日本鬼子逃走的時候,她還生了個兒子,高高興興地起個名,叫新顏,可是老公卻忽然死在外麵了。所以,新顏歸新顏,她從此做起了阿姨。兒子是不能帶起走的,隻得寄養在親戚家。十多年了,也不曉得換了多少東家,阿超阿姨終於從紹興換到了杭州--當然,到杭州的前一晚上她還不叫阿超阿姨,不過現在,她便實實在在地,就是阿超家的阿姨了。
蒼山是個出大蒜的地方。蒼山人老李的兒子快滿月了,起名叫阿超。那個時候大家都忙,到處是右派,哪裏有心思坐月子。阿超的媽媽急著回機關上班,就請阿超阿姨進了門。紹興阿姨都能幹,雖然說話還不大聽得懂,可是拿起拖把就拖地,捅開煤爐就燒飯,阿超媽媽就放心地去上班。
阿超阿姨從此拿阿超家當成自己的家。阿超的媽媽要出差,半月半月地不在家;阿超爸爸在獨立二師當營長,幾個月回來一次。不過也不耽誤阿超接二連三地有了兩個弟弟。這家人家識字不多,老二叫阿軍,到了老三便沒了詞兒,幹脆就叫超軍。阿超阿姨門裏門外地忙,新顏放假的時候也來幫著照看三個小皮蛋,他們都叫他新顏叔叔。
鄰居都說阿超阿姨能當半個家,阿超媽媽說快要一個了。吃什麽菜做什麽飯是阿姨說了算,什麽時候換衣服什麽時候換被褥是阿姨說了算,哪個燈要開哪個燈要關是阿姨說了算,阿超媽媽和阿超爸爸吵起架來,誰對誰錯也是阿姨說了算。就這麽忙忙碌碌過日子,等到超軍也會爬氣窗逃出去的時候,新顏要上大學了。
新顏是個老實孩子,不多說話。雖然姆媽過幾個月就會寄錢回來,新顏的日子過得還是饑一頓飽一頓,衣服也是表兄弟們穿剩下的。不過新顏也知道,隻要讀好書,考上大學,他就能吃飽飯,姆媽就可以和自己一起住,就不用再當阿姨。新顏每天都咬著牙想自己的心事,就這樣把大學考上了。袋裏裝著建築學院的通知書回家的路上,新顏看見天上垂下來一座一座的彩虹橋,地上的池子裏盛滿了牛奶,新顏的心裏可高興,可以在牛奶裏洗澡了......
阿超阿姨急急地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紹興,因為新顏跳到石灰池裏燙傷了。傷雖然不太重,但是新顏一直不停地說話,不停地笑。好在學院答應可以等新顏的精神恢複健康以後再報到,阿超阿姨便放聲大哭了一場就回來了。不過這件事情也是等新顏大學畢業以後,她才告訴阿超的媽媽,因為新顏結婚了。
新顏的新娘子叫慧玉,長得是巷子裏麵公認的漂亮,又文氣,說話的聲音都是輕輕的慢慢的。可惜家裏開過幾爿醬油店,成分就不太好,書也隻讀到初中,配配新顏就算不得吃虧,而且還有點高攀了。所以,過去的“醬油集團”老板娘,也就是慧玉的媽,對新顏也是百般周到,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要好。可是她從來不肯見新顏的娘。阿超阿姨心裏有點數,不過也不響。
新顏結婚的時候,阿超阿姨準備了兩條絲綿被,樟木箱,還有搪瓷臉盆熱水瓶什麽的,一個三輪車,讓人送到慧玉的娘家,新顏的新房就在這裏。本來新顏蠻高興,結果慧玉娘拿出一千塊錢,叫新顏去添補別的東西,新顏的臉就有些紅起來。
有老婆的日子很快就過習慣了,新顏想起一樁心事,要把姆媽接來一起住。找了個機會,新顏對慧玉說,我姆媽辛苦一輩子了......慧玉笑笑說,我倒沒啥意見,就是這房子是我媽的,等我們自己有了房子再說吧。新顏想想慧玉說的也不錯,就對阿超阿姨說,慧玉的意思是再等等。
慧玉生了個兒子叫良良。單位裏照顧新顏,在水漾橋調劑了一間房子,夫妻兩高高興興搬出來,新顏就把那樁心事又想起來。慧玉回答地也幹脆,你看看,就這麽一間房子。新顏隻好對阿超阿姨說,姆媽,你經常來坐坐。結婚以前,慧玉和新顏經常去看阿超阿姨,老李一家都很熱情,新顏本來也就像自己家裏的人一樣。結婚以後慧玉就不來了,慧玉說的也有道理,又不是你姆媽的家,我們老是去算啥西?新顏因為有了老婆,又有了孩子,就不像過去那麽空,來得也就稀疏起來。倒是阿超阿姨胃氣脹的毛病犯得越來越勤快,走進走出都聽得見她大聲地打嗝。
每當老李回來的時候,逢上星期天,阿超阿姨就會來看看兒子媳婦,看看孫子。慧玉是越來越客氣,什麽都不讓動,隻叫她坐,有時候記得倒茶,有時候就忘記,還要新顏出去幹這個幹那個。次數多了,阿超阿姨就忍不住,問慧玉你是啥個意思,慧玉也蠻冷淡,說,我沒啥個意思。一來一去聲音就響起來,最後弄到碰台拍凳,鄰居都趴到門口探頭。新顏回來看見,就噗通跪在兩個女人當中,看著像要發病的樣子。從那以後,阿超阿姨就再也沒有過來坐,在新顏麵前也不提起慧玉,倒是在阿超家的廚房裏,把嗝打得更響。
阿超兄弟三個都有了工作,老李也離休了。雖然老李夫妻待她還像過去一樣,阿超阿姨還是覺得自己老了,該走了,就提出來要退休。老李兩口子想想也沒有什麽話好說,便幫她準備些家什,阿超阿姨自己在賣魚橋一個老牆門裏尋了間閣樓租下,一個人過日腳。家務做了一輩子,現在倒沒有什麽家務做,就整天把自己身上收攏得幹幹淨淨,要麽去小菜場,要麽坐在窗口朝外看,沒有什麽看的,就看窗台上的蒼蠅。阿超三兄弟常來走走,慧玉是從來不來的,新顏到時候偷偷摸摸來一趟,放下點零錢就走。阿超阿姨曉得,是他省下來的香煙錢。
良良也讀書了。新顏夫妻兩個要工作,良良就跟外婆住,奶奶這裏難得來一趟。這一天,因為慧玉娘和小姐妹約好要去蘇州耍子幾天,新顏就把良良送到奶奶這裏來。阿超阿姨早早就把菜準備好,都是她以為良良會喜歡吃的。新顏放下良良就走了,阿超阿姨就哄著良良說些閑話。晚上新顏來接良良,就覺得姆媽臉色不好。出來以後,新顏問良良,你惹奶奶生氣了?良良說,沒。新顏又問,奶奶跟你說啥了?良良說,奶奶問外婆。後來有鄰居說,那天半夜裏阿超阿姨哭過,哭得像一隻老狗。
良良來過以後,阿超阿姨就沒了精神,雖然還是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卻是很少出門,所以大家就不大看見她。又過了幾天,大家忽然有些不方放心,樓下的徐師母拉住派出所小劉說,樓上好幾天都沒有響聲了。小劉就借張骨牌凳爬到氣窗上去看。才一伸頭,小劉就叫:“趕快撞門!”
阿超阿姨去的時候,枕頭邊上放一個手絹包,裏麵有六百塊錢。她自己身上穿了一套新做的藍的確涼褲褂,頭也仔細梳過,還穿了一雙黑塑料底的絨布鞋,也是新的。手裏拿著一個玉鐲子,就是普通的玉,不過摸得久了,顯得很圓潤。因為這隻鐲子,倒是看得出她年輕的時候,手也不像現在這麽大。
新顏忙了好幾天,總算把他姆媽的後事辦完了。紹興已經沒有什麽人好告訴,慧玉說頭痛,帶著良良先走了,等到把南山公墓的那個水泥盒子封好放上墓碑,老李一家也告辭了。新顏覺得真的累了,坐在墓前休息,一麵想,要找良良問問,到底和奶奶說了些什麽。後來轉念一想,就是問出來了,又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