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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音

(2022-08-26 06:56:44) 下一個

夜讀歸有光《項脊軒誌》,震川言:“軒東故嚐為廚,人往,從軒前過。餘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我便會心地笑,“吾亦能之”。

我甫讀小學,正是“炮打”了“司令部”的時候,一時間遍地的人都造起反來。我的父親和他那一夥,跑到不知道什麽地方藏了起來,家裏便有我和母親早晚相伴。大人們每天都在開會,或者鬥爭,或者打倒,略無閑時。我們的老師們也概莫能外,還要大串聯。所以,我們就停課鬧革命,周圍的孩子們院不分南北人不分長幼,整日裏鬥雞走狗滿街看遊興遍山“打遊擊”,三餐都在食堂裏弄飽肚子。夜幕降臨我們更情緒高昂,排著隊跺著腳學鬼子進村,令革命群眾側目令走資派膽寒。

已是秋風既起時光,一天的活劇到晚上的八點也就進入了尾聲。這時候,許多戶人家的門裏就會走出一個老太婆,大呼小叫地把他們家的孩子引回去。“鬼子”的隊伍漸漸凋零,便是我寂寞時光的開始。我家沒有一個多餘的老太婆,便就沒有人出來召喚我。我的母親天天晚上都須在單位開會,何時回家並沒有一定的鍾點。我就總在昏黃的路燈下再徘徊一陣,看著遠近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不見,然後回到家中。

關門落鎖,寂寞便調和上了恐懼。窗外有楊樹隔著池塘,往遠處就是葛嶺,山腳下散布著一些圮或將圮的墳丘。風動楊樹的葉子,其聲如雨,其聲如語。先前母親給我講過的《聊齋》故事就一幕幕在我周圍上演。我抗拒恐懼的法寶,是一個人串著不同的角色,放聲演繹全本的樣板戲。若再不濟,我還有一樣殺著,搬一座毛主席的半身像在眼前,以他老人家的莊嚴,祈求邪魔鬼祟最終不能近前。那些日子的深夜,我都是在等待母親的歸來中度過。我等待的,就是母親的腳步聲。

我的母親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兼職做“日本特務”,因為我的姥爺她的父親曾經在煙台的一家日本人企業裏做過工。所以,會總要開到很晚。深夜裏門外走道上人的腳步聲格外清晰,我便緊挨著毛主席胸像豎起耳朵,曆數一個個過往的足音。時間久了,我能分辨出許多不同人的足音,這是小和尚的媽媽,那是爛頭的爸爸,還有駝背的爸爸也一起回來了。每當這些腳步走過伴隨著鑰匙的悉索聲打開一扇門並砰然關上,我的心裏便充滿了失望和虛空。

我母親的足音是短促而輕快的,能清楚辨別出是鞋的前掌略略蹭過地麵卻難以聽見後跟落地的聲音。或是因為我獨自在家或是因為夜已經太深或是因為如此深夜裏我獨自在家,她的足音總是急促,我能想見她一溜小跑到模樣。我還有一門秘不傳人的絕學。我經常在一個我覺得應該的時候,想象著我的母親走出大門,在一個應該的時間裏經過昭慶寺的廣場穿過保俶路的小街拐過苗圃的轉角進了宿舍的大門,這一切都如親見。每當我意念中看著母親走進大門,走廊的遠處一頭就響起了那熟悉親切讓我恐懼全消的短促而輕快的足音。忽然間,我便有全身通泰的感覺,和著無限的自在於心中。

四十多年過去了,我的母親已經年近八旬。出門活動的時間比過去已經是少了許多,在家裏走動的時候步子也不顯急促。數月前我回去探望她和我的老父,他們的音容笑貌恍如從前。第二天早晨她執意要去買菜,我看著她一溜小跑地出門去,父親在邊上告訴我說,“別人說的話,她根本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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