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叫什麽,我不知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三天兩頭播的那些名單裏,有個馬小六,有個馬天水。馬小六聽著不象個大人,那麽我們就叫他馬天水。
馬天水的身世,我也不知道。雖然每個星期見他二十回,我從來沒有打聽,也從來沒想打聽過。隻是有一條,卻是顛撲不破的,他在鬆木場,是個擺小攤的。
若是秋天裏,出武林門向西,便見一條深灰色的砂石公路宛延於金色的稻田中。兩旁整齊排列的烏桕樹上,掛滿了白花花的桕子。向前二裏,大運河一段旁支的盡頭,密密地擁擠著二百多戶人家,就是鬆木場了。河道在盡處圓成了一個潭,人家們因了這潭和這段河道,分成河東與河西。在潭的進口處是一座小小的石砌拱橋,不知道多少年了,橋麵和護欄的石板都已失了棱角,圓禿禿的透著溫柔,連絡起河東和河西。下了橋,就接上河西那條唯一的小街成了丁字路口,拐角處有一家醬酒雜貨店,馬天水的小攤就擺在那店的門口。自我上小學起,每日裏經過馬天水的眼皮底下走河西跨小橋穿河東到學校,那是必經之路,竟沒有選擇。不上學的日子裏,買油鹽醬醋也不得不繞到馬天水的背後,所以這個小男人就是我們這些同學中無人不識的一個人物了。
馬天水將近耳順,大約一米六的個子,晃白的麵孔上縱橫著許多細紋,看起來有些風幹,一說一笑,細紋就改變著方向。似乎有迎風流淚的毛病,眼角總是紅紅的,夾一些眼眵。夏天是白布對襟盤扣小褂,黑布褲子加一雙海綿拖鞋;其它時候就變成藍布中式外罩和黑色橡膠套鞋,永遠如此。他坐在一張油光彤紅的竹椅上,麵前搭一架竹榻,陳列著一些針頭線腦,便是他的衣食了。而我最感興趣以至銘心刻骨的,是那竹榻邊上小小的一座煤球爐。
小爐子上永遠坐著一口深底的鋼精鍋,煙熏火燎地早就失了顏色,但是不妨礙它的內容總是那麽豐富。春天是一鍋紫菱,秋天是一鍋嫩藕,冬天或者紅棗或者豆腐幹,一年四季灑一縷清香在這丈餘寬的小街上,特別勾引放學時我們細細的腸胃。和馬天水的交易十分方便,大到五分、一毛,小到一分、兩分,都不拒絕的。有時多給些,有時少給些,看他的心情;有時說幾句,有時不說話,也看他的心情,我們這些一分兩分的小顧客,總是滿意的。
馬天水的公雞嗓子是老遠就能聽見的。他喜歡隔著街和對麵的豬頭肉絮叨,一聲高一聲低,打發長長的白天。對門是一家糕團餛飩店,門口也擺一個攤。一塊案板上,放一把砍刀,一碗椒鹽,一迭書報紙和一大盤鹵熟肉。案板後立一個大胖老頭,手端一茶缸冷黃酒,不知姓氏,指物為名,就是豬頭肉。他或許知道馬天水的身世,可他不和我們說話,我們沒有資格成為他的顧客,也就並不流連於他的攤子跟前。唯一的一次,豬頭肉看著我們一群,說,小把戲,曉不曉得豬身上哪一塊肉最好吃?我們咽口唾沫作不得聲。豬頭肉把砍刀在案板上拍拍,說,豬眼睛,記牢了!喝一口冷黃酒,並不笑。此後多少年,我也嚐便了豬身上的各個部位,卻一直沒有嚐過豬眼睛,所以我始終相信,豬眼睛是最好吃的。馬天水就要隨和得多。上課鈴就要響了,一群孩子還在街上磨磨蹭蹭,馬天水炸起公雞嗓子,大喝一聲,小死屍,幾點了,還不快跑!孩子們打個激靈,撒腿便走,忘不了喊著馬天水,馬天水。。。。。。馬天水哈哈地尖笑著,再追上一句,小死屍!
江南的秋雨淅淅瀝瀝,江南的春雨蒙蒙鬆鬆。馬天水的攤子一年四季撐在那裏。夏天的中午酷熱難當,街上就沒有了行人,馬天水支個涼棚,可以歪在竹椅子上,懶懶地睡一覺。秋雨來了,馬天水就把攤子向後拉拉,縮在雜貨店的屋簷下。冬天的陽光裏,馬天水抄著手,看著人們來來往往地淌著泥水。最難熬的是春天。春雨蒙鬆,飄飄蕩蕩,那一份濕意,若不是躲進屋裏,關上門,堵上窗,你竟無處藏身。馬天水就無處藏身。他縮著脖子潮潮地坐在那裏,竹榻上布了一層潮潮的水珠,就連鋼精鍋裏的紫菱也潮潮的,淡了些許味道。
馬天水的攤子究竟擺了多久,或許沒有人能說上來。我讀小學的那些年,他永遠在那裏。每天早晨當我路過,他已經整理好竹榻,坐在後邊。下午放學,有時因為一些事情耽誤到晚飯時光,他還坐在那裏。豬頭肉的攤子總是收得早些,他就獨自坐在黃昏的街角,沒有什麽精神。他有家麽?我沒有見過;他有家人麽?我也沒有見過。讀完小學,我便不必每天從他眼前走過,因此就連馬天水本人也不是經常見了。中學、大學、滾滾紅塵、他鄉幽居,這麽些年了,那條街是早已不見,就是鬆木場,也已經空洞得隻是一個過去的地名。許多事情業已淡忘,可我還經常想起馬天水,間或還有豬頭肉。
老馬如果健在,也該小九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