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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26 06:45:12) 下一個

加拿大蚊子利害。一經叮咬,瞬間就是一個半寸見方的硬結,能經半月而不去。所以,我於我女兒堅決拒絕在夏天出去露營,是有著十分的同情的。

蚊子這東西像真理一樣,大約鴻蒙初開的時候就有了;而且也像真理一樣,遍布於這世上所有的角落。在我的膠東老家,也是有蚊子的。夏天在場院裏納涼,也需要點一堆草,用煙驅趕蚊子。好在膠東這地方幹燥,水窪子不多,蚊口也就不十分的興盛,家裏沒有蚊帳也能活得下來。但是,過了長江,光景就有所不同。蘇學士東坡先生說:“湖州多蚊蚋”,可見他在湖州是很吃了一些苦頭的。而我們杭州也決不遜色。

現在我們有許多正當或者不怎麽正當的伎倆,來把蚊子像真理一樣屏除出我們身體的周圍。不過早些年裏,我們的手段要樸實親切地多。我小的時候,黨和政府每到夏天就號召我們消滅蚊子。那是個人民戰爭的時代。我們填平所有我們力所能及可以填平的汙水坑,繼而灑上生石灰,在一個小小的國度裏施行種族滅絕的三光政策。我們也不失時機地開展化學戰,在密閉的房間裏,用紙沾上“敵敵畏”藥水焚燒,完全不顧可能給我們自己造成的損害,證實著我們有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決心。而我最喜歡幹的,是在臉盆裏塗上肥皂液,當蚊蟲們在沉悶的夜幕中忙碌著群眾大會或者集體婚禮或者公務員招聘而摶扶搖於半空時,揮舞著殺入陣中去取上將首級。我那個時候殺蚊如麻。等到臉盆裏沾滿蚊子的軀體就拿去水龍頭下衝洗幹淨,再如法炮製下一輪的戰役。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雖然男性蚊子都捐軀了,可是臨盆的女性蚊子則還完全有機會在遇難以後繼續產下她們的遺腹子,因為那個時候的下水道,一但離開了生活區就進入陽溝。這抑或便是我的時代局限性?現在想起這些我依然有些羞愧。

我們尋常見到的蚊子多是那些灰蚊,就如我們自己在人類之中一樣,平淡無奇。可是蚊子裏頭也一樣有著勇士和靚女帥哥兒。東坡先生在他那個中華蚊史研究中著名的“湖州多蚊蚋”之後,還有一句“豹腳猶毒”,便指出了這個嚴酷的事實。我竊以為,豹腳蚊或者就是現在說的“中華花腳蚊”,油黑健碩的身軀,腿上生就白色斑節。誰說我們中華文化沒有強勢的攻擊性因素?“溪城六月水雲蒸,飛蚊猛捷如花鷹”,便是豹腳;“風定軒窗飛豹腳,雨餘欄檻上蝸牛”,豹腳蚊子贏得了東坡先生反複的歌頌。但是,充滿大無畏精神的未必一定是英俊的人物,我依然見過許多舍身忘死相貌平常如現今擁擠在網絡上的豬頭的英雄蚊子。不過那已經是我在廣州的時候了。

廣州是個水草茂盛蚊口眾多的地方,蚊帳是一年四季都不可缺少的。大學男生宿舍裏躺著一些血氣旺盛的大好男兒,便引誘得數百千萬計的蚊子們在屋裏徹夜地徘徊和吟唱,如一曲永不止息的聖歌。蚊帳是我們和蚊子之間最後的屏障。蚊子們在饑餓和冷遇中漸漸失去耐心,便在蚊帳上找到網眼,開始了為自己的追求拋頭顱灑熱血的英勇曆程。我親眼觀察過一個蚊子從蚊帳眼中由頭而胸由胸而腹而腳,最後嚶然歡呼著翱翔在我的蚊帳中。

蚊子是不足掛齒的渺小的東西,卻也會背上原本不屬於它的荒唐罪名。大好男兒們少不了夢中的浪漫,半夜裏驚醒並悉悉索索打掃自己的事周期性地發生,不影響別人睡覺就是公德。一天深夜,我對麵上鋪的老林蠢動許久,大約是找不到替換的小衣,不得不開燈。我下鋪的老張懊惱地抗議,“丟!老林!搞乜搞啊!”老林在慌亂中生出急智,“哦,我打蚊子。”宿舍裏即刻響起了轟然的笑聲。“打蚊子”這個述賓結構的短語從此成了一個重要的生活用語。

我的經驗告訴我,廣東蚊子較之於北方蚊子更加勇猛。後來讀書多了,才知道我自己的淺陋,原來北方蚊子一樣的勇猛,並有光輝的戰績載入史冊。範文正仲淹公經過江蘇,大約是泰州,被蚊子咬得鼠竄而走,並留下了痛心疾首的詩篇:“飽似櫻桃重,饑若柳絮輕,但知求旦暮,休要問前程。”能視範相如芻狗,蚊子們當得多大的氣魄。

盡管我們人類使用了各種伎倆,千百年來,蚊口的數量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這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即便如現在環境汙染愈演愈烈,江水無鱗鳥獸遁跡的時候。記得還在六、七十年代,運河杭州段的汙染已經十分嚴重,每到春夏時節,水麵上就泛濫著粘稠的黑色泡沫,並散發著臭氣。窒息而死的魚類時有所見,而孑孓的集團卻能歡快地飄浮在汙水中。科學家們已經清楚地知道,蚊子們是如何地產卵發育而孑孓而羽化成蟲的,卻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蚊子們一代一代地繁衍滋生,反而使生活失去了原來朦朧中的神秘感和詩性的浪漫。《爾雅》裏頭說過,有一種鳥,叫做“蚊母”,蚊子就是蚊母口中吐出來的,差似於神把靈界的靈體下放到地上來做人。既然是吐出來的,就省去了孕育滋長的過程,倒也可以說明蚊口之為何如此眾多。到了唐代,我的浙江老鄉陳藏器說得更加有鼻子有眼,蚊母吐蚊子的時候,聲如人的嘔吐,“每吐兩三升”。如果真是這般情形,世界的結局就非常令人擔心。令我不解的是,先輩們關於蚊子的傳說始終和我有著微妙的關係。我的經曆由山東循運河經江蘇過湖州到杭州,又經韶關出大庾嶺下廣州。而《唐史補》就追隨我到了嶺南,它公然寫道:“嶺南又有蚊子木,實如枇杷,熟則自裂,蚊盡出而實空。” 我的一生難道竟因此結下了和蚊子的緣分而不能稍離於旦夕間?我從此不作告別蚊子的妄想。

我的揮之不去英勇無畏斬不盡殺不絕伴隨我生活在天涯海角的微不足道的蚊子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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