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暄捫虱度清晝”,這是宋人黃公度的詩。暄者,太陽照下來暖洋洋也。唐人李頎有詩,題《野老曝背》,便是“負暄”的意思,“有時捫虱獨搔首,目送歸鴻籬下眠”。晴朗的冬日,溫暖的陽光懶散地灑下來,沒有風,或者有一點風也不要緊,反正是坐在背風的牆角落裏,黃公度也好李欣也好,就解開衣襟,慢騰騰地伸進手去,從腋下到褲腰間緩緩地摸索。這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的情形,在俗人糙漢,就叫“抓虱子”,在黃公度他們這些讀過一些書的人,就叫“捫虱”,透著些灑脫,透著些閑適,也透著些雅致。就著這樣的詩情畫意,一天很快地便混過去了。
虱子這東西說也古怪,當你憤怒,當你激動,當你為家為國殫精竭慮的時候,它就密密地隱蔽在衣褲的折縫裏,倒也不來打攪。一旦你閑下來,身心慵懶思緒渾沌了,你覺得暖和你“負暄”了,它們也欣喜著活潑著出來,讓鄙夫有以抓雅士有以捫,憑空就為人的生活添了些詩意。
我之不與虱子們親近也有數十年了,非但不想,而且不能,因為虱子的曆史在現代文明的中國南方已經不容易昌盛起來。但是當我回到我的膠東老家,虱子就像少男少女們的愛情一樣成了一個嚴酷的事實,不容你看不見。所以每次探家歸來,我的母親必要把我裏外衣服都用開水燙過,而我的父親則把我領到理發店,剃一個徹底的光頭。理發師望著在雪白罩布上倉惶而走的虱子們,臉上的神情便會顯得高深,或許是畏懼,又或許是喚起了久遠以前的關於虱子的快活記憶,盡管我堅信理發師隻會抓虱子,從不“捫虱”的。
虱子和人類“有親無類”,從來不狗眼看人低。老Q有虱子,王胡有虱子,“皇帝身上還有三個禦虱”。宋徽宗就說過,“朕身上生蟲,形如琵琶”。不過,人類對虱子的態度,卻因為是雅士或者鄙夫而有些差別。王荊公說“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 ”,周恩來道“捫虱傾談驚四座,持螯下酒話當年”,都拿虱子做了生活的風趣。毛澤東接受斯諾的采訪,便是“捫虱而談”,隻是不知道有沒有負暄,反正不似王胡老Q一般,當作一件天大的事,還要放在嘴裏使勁一咬,“劈”的一聲。
將虱子放在嘴裏咬斃,我是沒有親眼看見過。都說猴子們相互抓了虱子還要放進嘴裏,也是以己之心度猴之腹,早為猴類所不齒了。可是將虱子“齧斃”的事屢見於史書裏,也可謂所言不虛,隻不過是我們人類自己的事情。
寫過《洛神賦》的魏國陳思王曹植曹子建說過:“得虱者,莫不劘之齒牙,為害身也。”可見魏晉時候把虱子放在嘴裏咬死已成風氣。不過因為“為害身也”,就帶了一些怒氣一些仇恨,所以還算不得“魏晉風度”。曹子建也不是最早把虱子“齧斃”的,再早兩百年,《漢書》載,王莽帳下校尉韓威說“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虜,無異口中蚤虱” ,雖然談論的是國家大事,也見得虱子是曾經放在口中的,奇怪的是還多了個跳蚤,不知道漢人是如何辦得到。把虱子放進嘴裏咬,還不是起於漢代,又再早兩百年,秦王的應侯範雎就曾對秦王說:“得宛,臨流夏陽,斷河內,臨東陽邯鄲,猶口中虱 ”,說的還是國家大事,還是一樣的把虱子放進口中,還是一樣的舉重若輕。如果有耐心再往前翻,我想一定還可以找到更早的證據。
本來我應該把虱子們已經忘卻了,現在卻又忽然想起來。不過這也怨不得黃公度,就是沒有他的負暄捫虱,我也一樣要想起來。多倫多這裏的小學校,經常在冬天向家長們發出布告,大意便是近日學生中虱子流行,希各照知,防患未然雲雲。起初我也十分詫異,因為如今的文明程度和加拿大涮洗的方便。後來讀了周作人先生專門說虱子的文章,恍然明白,原來虱子文化在西方也曾經繁榮昌盛,而今餘緒不絕就理所當然,並非吾人可以專擅的。周先生引用了西方名家的論述,我轉引在這裏:
偶讀羅素所著《結婚與道德》,第五章講中古時代思想的地方,有這一節話: “那時教會攻擊洗浴的習慣,以為凡使肉體清潔可愛好者皆有發生罪惡之傾向。肮髒不潔是被讚美,於是聖賢的氣味變成更為強烈了。聖保拉說,身體與衣服的潔淨,就是靈魂的不淨。虱子被稱為神的明珠,爬滿這些東西是一個聖人的必不可少的記號。”
洛威(R · H · Lowie)博士是舊金山大學的人類學教授,近著一本很有意思的通俗書《我們是文明麽》……說道:“宮裏的女官坐車時隻可跪在台板上,把頭伸在窗外,她們跳著舞,總怕頭碰了掛燈。重重撲粉厚厚襯墊的三角塔終於滿生了虱子,很是不舒服,但西歐的時風並不就廢止這種時裝。結果發明了一種象牙鉤釵,拿來搔癢,算是很漂亮的。” 第二十一章講衛生與醫藥,又說到“十八世紀的太太們頭上成群的養虱子。”
虱子竟是“聖人的必不可少的記號”!這便如醍醐灌頂般讓我發現,難怪我們讀了那麽多書卻還做不成聖人,原來竟都是錯在我們現在脅下腰間不再有虱子這件事情上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