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的事,早先不常有。三皇五帝到戰國,好像沒有過。聖王當朝,無非君主垂拱百姓無聊,大大咧咧地過日子。紂王奢侈,不過朝歌一地,算不上盛世,而且一下子便亡了。
所以,第一個盛世,要算始皇帝的時候了。從秦孝公用商鞅變法,到始皇帝大放光芒,耗了百十年的時間。說起商鞅這個人,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家夥。第一次見孝公說帝德,孝公不愛聽,還要睡著了,第二次他就說王道。孝公又睡著了,第三次他就改說霸業,一種原始的軍國主義思想,終於“君大悅之”。
商鞅那一套,主要還是嚴刑厲法。破井田設郡縣,拿走地主的土地和稅租,通過地方政府輸送到中央,加強中央財政,目的是擴軍備戰。編製戶口,戶有兩丁便強製分戶,同樣是增加稅源兵源的措施,目的還是擴軍備戰。所以,秦積一百年的努力,不過財富聚散變化的把戲,國雖強而民未必富。政府有錢膽子就大,外戰而內奢,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可是秦帝國枚平六國以後竟二世而亡。後人說是由於“民力的過度使用”,豈知民早就沒有什麽力了,還能怎麽使用呢。
接踵而來的盛世,在漢武大帝的時候,這是第一個真正的盛世。同樣,這個盛世也經曆了百十年的積累。秦末大亂,蒼生塗炭,漢初文、景二帝內奉節儉外修民生,給農民和工商業者以充分的休養生息。戰國時孟子“仁政”的稅賦理想是“十稅其一”,而景帝時的稅政是十五分之一,有時減半征收為三十分之一,實際執行甚至曾經到過四十分之一。如此才有了漢武帝時的全麵強盛,武帝的氣魄也由此大長,一是擊匈奴,一是封泰山,都是花錢的大手筆,最終拖垮了漢帝國的國家財政,武帝也不得不逐步加賦,漸以奪財傷民。隻是民力未竭,劉漢統治得以繼續,不過衰象已成,而社會矛盾則愈演愈烈。直到王莽個書呆子異想天開,借受禪上台大搞國有經濟,行“六筦”“五均”之法,將土地全麵收為國有,實行鹽鐵酒布匹冶煉金融等等的國家經營。這算是中國最早的“社會主義”嚐試,可是惹惱了上下所有的人,前漢也就此完結了。
下來的盛世,當數“開天”,則又是一百年的積累。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的盛唐氣象,若無太宗以來近一百年的養民是不可能的。李世民平定天下,改良北魏“均田製”而實行的“租傭調製”,既使耕者有其田,更將田租降至四十分之一,勞役僅合漢時的三分之二。到開元年間國力強盛,支持了唐玄宗一方麵對突厥、吐蕃和契丹的大舉用兵,一方麵助長了舉國上下的奢靡風氣,至天寶年間已有入不敷出之虞。盛唐氣象的衰敗,《新唐書》對玄宗有這樣一段總結:“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於竄身失國而不悔。”至於安史亂後,唐王朝沒有迅速崩潰,和太宗以來藏富於民的政策甚有關係。即便中唐時期,雖然中央政府衰落,各地方政府依舊府庫充盈,使得各地有能力自力維持行政和治安。當然也遺下另一禍端,此處不表。
其實,在李唐王朝之前,還曾出現過一個小小的盛世——隋。北朝兼並過程中的破壞性相對較小,南朝又是自古繁華,所以,楊堅統一天下以後,民生迅速得以恢複。而楊堅生性吝嗇,以致政府唯有節儉,甚至有國庫銀子堆放不下卻不舍得救濟災民的笑話。煬帝楊廣繼政以後,窮奢極欲同時刻薄百姓,終於在執意三征高麗而不勝的情況下,軍官們一起哄,就把個花團錦簇的天下一下子給弄丟了。
最後一個盛世,當是兩百多年以前的“乾嘉盛世”,而乾嘉盛世依然也有一個近百年的積累過程。順治進京,孝莊撫孤到康熙親政,清王朝一直在努力平定內憂外患。康熙時期雖然沒有特別的養民政策,但天下大致太平。據清廷自己的統計,康熙六十一年,戶部存銀八百萬兩。經過雍正幾年的刻薄經營,國庫存銀迅速增加到六千多萬兩,即便準噶爾用兵耗去大半,到乾隆接手時還有兩千四百萬兩。可以說雍正十幾年的克己勤政,為乾隆朝走向昌盛打下了基礎。盛世圖景出現在乾隆中葉,雖經開辟新疆、大小金川等戰役及六下江南等的糜費及四次“普免天下錢糧”,乾隆五十一年,國庫存銀仍有七千多萬兩。但是這個時期和盛唐不同。自康熙以來的百姓稅賦並不寬鬆,加之朝廷嚴令地方所有財政收入上繳中央,造成財富相對集中。雍正推行“火耗歸公”,斷了地方政府小金庫的來源,隻給地方留下官員奉銀和必要的基建費用。所以,乾嘉盛世的火爆依舊和財富集中方式有關,依舊是國雖強而民未必富。你看嘉慶皇帝就在一片反腐敗的熱鬧聲中走向衰落。
大致看起來,一個“盛世”的出現,總需要有一個相當長的積累時期,這是一個政通人和的時期,一個社會“幸福指數”比較高的時期,譬如“文景之治”,譬如“貞觀之治”,又譬如“康熙之治”。此後如何集中存放財富決定了“盛世”將以何種麵目出現。但當“盛世”真的繁花似錦地擺在人們麵前的時候,它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統治者甚至人民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而這種改變就注定了“盛世”的完結。所以,“盛世”未必就是一個好東西,因為它應了冷子興的那句話:“內瓤卻也盡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