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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物者言

(2022-08-26 06:29:18) 下一個

 

人喜歡把玩點舊物,主要還是寄托情懷。一物在手,不禁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腦子裏想的都是和眼下世俗名利關係不大的事情。任它外麵紅塵滾滾,我隻守這一片清靜地,把一天的稻粱謀和自己暫時隔開,休息和愉快便由此而得來。

要說為此非得有錢有閑,我倒以為未必。畢竟我們現在也不是睜開眼睛就得某吃食,一天裏頭養養眼換換心思的時間總是會有的。就我的感受,白天忙累了,回到家吃完飯,花點心思在這裏,很快的,心裏就充滿安寧,白天的疲勞和煩躁便就忘記,剩下的多是輕靈和愉快,和讀著一本好書殊無二致。至於說到錢,隻要你一不做生意二不入魔道,實在無需出去重金搜求。僅力所能及的地方,也會有許多有趣的東西,隻要你有認識它的一雙眼睛。

過去,喜歡收藏舊物的人許多出於世家。世家出身的當然會有一些別人沒有的稀奇物事,但是我想,隻要不是顛沛流離,隻要能在一個地方住上一世甚或幾世的普通人家,也總會有一些包含了曆史價值人文情懷的東西,雖然不曾經過皇家禦覽名士流連。前些年杭州舊城改造,不少人去弄堂裏頭翻垃圾,也能找到許多有趣的遺存。所以我曆來主張“眼睛向內”,先從自己家裏開始,用心用情去發現價值。

我的先天條件其實不好,不要說古董堆,我出生的時候家裏一件古董也沒有。我的父親隨著部隊從山東跑到南方,一個背包幾件衣裳,後來我母親跟到江南,無非多了一個包袱。但即使這樣也不妨礙在我記憶裏留下幾件“古物”,都是我父母的財產。一件是條羊毛軍毯,日本鬼子的東西。我小的時候經常拿來蓋著睡覺。羊毛比較粗硬,蓋到下巴上就癢癢的睡不著。後來生了蟲,蛀出許多小洞來,我母親便拿它鋪在桌上墊著畫畫。如今母親年紀大了,手抖握不穩筆,便不再畫畫,但是那條毯子依舊鋪在桌子上。我們全家至今覺得它就應該在那個地方。

另一件東西,是個腰型的鋁製軍用飯盒,當然還是日本鬼子的。我記得父親常在下班的時候用它從食堂裏買幾個饅頭回來,我下水田摸泥鰍也用這個飯盒。直到上小學,我還是用這個飯盒去食堂買飯吃。後來飯盒出了好多砂眼,盛不住湯水了,就不再使用。

我父親年輕時候的財產,還有一件是個木頭的小藥箱,兩升大小,是繳獲國軍的戰利品。分成兩層,上麵一層隔成幾個方格。我母親說,她第一天到杭州,一進門,我父親就端出這個木頭盒子,裏頭放了點兒零食。往後的許多年,我母親就拿它做個針線盒,針頭線腦的這麽些年,現在還在家裏。不知道被誰重新漆了一遍,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最有希望成為古董的一件,是把四十年代或者五十年代初製作的紅泥八方執壺。正麵聊聊幾筆,刻的是寫意山水,空靈而飄渺,背麵篆書的吉羊、虎王四個字,並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行書一聯,字卻是靈動精絕。沒有匠人落款,也沒有商家印記,本不是一件名家精品,但也製作得法,規矩謹嚴。似乎到我讀中學,這一直是我家裏的唯一的一把茶壺。壺裏永遠泡著一些茶水,誰回到家,都會倒出一些來解渴。去年回家去,我從櫥裏找到這把壺,發現蓋子已然失去了。母親說,失手打破的。可惜我不在家,否則我就能把它修複起來,不至於成了一個殘件。杭州人說,三次搬家等於一次火燒,許多東西就剩不下來。不過在我們家則就沒有這麽可怖。我家裏東西不多,每次搬家都很簡單,加上我母親愛惜舊物,那些年從城裏到礦區從礦區到城裏,又從城北到城南城南到城北來回這麽折騰,幾乎沒有什麽損失。9.13事件以後,我父親平反回機關,搬家的時候還帶上了一筐我從煤礦小火車站軌道路基上撿的煤渣。當然這個沒有什麽保存的價值。

我積藏的東西裏,很多是曆年生活裏得來的,並不花多少錢,憑的是個緣分。有小時候的玩具,有同學朋友所贈的念物,也有某時某事的印證。那年我在機關裏過得不大痛快,出去攬了個活幹,帶個幹部一起去籌備省廣電廳的第一屆國際電視博覽會。忙了兩個星期,辛苦又歡樂。籌委會給大家的酬勞是每人一把紫砂竹節壺。我和那個幹部各有一把,保存至今已經二十四年了。當時並沒有想到,這會是我和她的第一筆共同財產。

總有人愛說“玩物喪誌”,未免的大驚小怪了。玩物一道,各有各的玩法,而喪誌也各有各的緣由,犯不著渾賴別人。至於我,我恒以為,不知惜物者,不能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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