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過去說法,文章千古事,也算是大道了。心思湧動坐立不安,於是窮天地究鬼神,字字辛苦地寫了出來,結果卻是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更有因此生出齟齬的。文場小子還就不必說,即便像子美老杜這樣的,文章已經“光焰萬丈長”了,也還有人不喜歡,歐陽永叔就不喜歡杜甫。誠所謂此事古難全也。
人家不喜歡你的文章,或者因為你見識不到,或者因為他和你心思相左,還或者與你趣味不投,再或者什麽也不為,就是不吃你那一套,這個是奈何不得人家的。其實我們自己也一樣。不同的情形在於,有的人不說什麽,棄而不顧,向別處去了;有的人站下來,咿哩哇啦說一通,還要跺跺腳,實在都是一樣的。總沒有拉住人家 不叫走,非得讓人說清楚的道理。如果真是因為自己見識不到,讓人給看穿了,那就隻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不像那種由於趣味不投而來的爭執,還可以說一句“青菜蘿 卜各有所愛”什麽的。
古人論文章功夫,講究義理、考據、辭章。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思想性、邏輯性和藝術性,思想觀點是第一要義。有皇上的時候,蒙生考秀才,一篇文章交上去,主考也要下評語,就像現在給考生打分,有優秀良好及格不及格之類。最好一等的,考個“文理平通”,意思就是觀點正確,說理清楚,句法章法中規中矩。次一等的 算個“文理尚通”,雖有瑕疵,並無大礙,假以時日,也能成才。再次一等就是“文理不通”,需要好好修理,好在願意學習,勉強給個及格。最糟糕的是“文理荒 謬”,見識鄙陋還要胡說八道自以為是,就隻好不及格,不準他當秀才。
不過話又說回來,見識的事情,除非是淺顯的常識,到與不到經常說不清楚,尤其是自由倡明的現在,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容易裁判。這個時候如果辭章功夫了得,讀者又沒有成見,就能占很大的便宜。即便一千幾百年前,駱賓王一篇《討武曌檄》,中間不乏顛倒是非無中生有的把戲,可是因為氣勢浩蕩詞鋒淩厲,竟連武則天自己都大為讚歎,還要怪宰相怎麽沒有網羅到這樣的人才。不要說武則天,孔老夫子看見這種文辭綁架思想的情形也無可奈何,也要害怕,要把它定為“人生之 罪有五”的其中一條大罪,“言偽而辨”,要行“君子之誅”。所以,辭章的力量不可低估,藝術的感染力是很能拉攏那些處於中間狀態,心裏還不是很有主意的人。
一個人辛辛苦苦地把文章寫出來,希望天下的人都喜歡,實在沒有什麽錯,也是天經地義的,畢竟是勞動的果實,如果能在辭章上下點功夫,就會有更好的效果。麻煩的是,這 個功夫怎麽下?又沒有一個原料配方。有的人就把文采的希望寄托在冷故僻典上,寫詩做文章如同破謎,讓讀者備受煎熬。再有的人則幹脆專找筆畫多的字來用,逼 得讀者自慚形穢抱頭鼠竄,弄得事情與願望大大地相違背,原本是討人喜歡結果成了與人為敵。另一些有著同情心的寫家就把藝術力量的傳播寄托在語言淺近趣 味通俗上頭,就像白居易的辦法,不能不說也有一點道理。白香山做詩力求淺近,若有詩成,就上外頭去拉個老太太來念給她聽,如果聽不懂就改,直到聽懂為止。 此即所謂“老媼能解”,也算是個敬重讀者的做法。可是眾口難調,白居易這樣做,老媼們是聽懂了,專業人士卻就不大高興,蘇東坡就說了一句“元輕白俗”, 把他從追求上層境界的詩人裏給劃拉了出去。 蘇學士的說法好像也不錯,藝術畢竟與遷就流俗是背道而馳的呀,借文取利的人,才尤其講究人場。
如此說來,故弄玄虛佶屈聱牙的文章固然令人生厭,可是通俗淺近又難寄寓奇情別意高致雅趣,而奇情別意高致雅趣又不見得人人能領略能喜歡,可是領略不了高 雅藝術的人一樣有著享受藝術的權利,而且他們還是大多數。這就是個大麻煩,是一些充滿熱情的文章寫家的尷尬,也是個許多年裏爭吵的由來。隻要讀者的情趣有 高雅俚俗之分還是一個事實,麵對著街上的老媼和“居有竹”的東坡,爭吵就還會繼續下去。當然,力求雅俗共賞是一個可能的選擇,努力使文章的情致趣味的更加 豐富和具有多取向性,讓雅者能見其雅俗者能見其俗。但是這樣也難免遷就,令一些有著強烈個性的寫家感到不痛快。
如此轉著圈地說下來,文章寫家們最後就隻能捏著指頭盤算清楚,降低一點期望,使出渾身解數,為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讀者去專心地舞蹈,用敬意和誠心去爭取更 多的人。至於別人的說長論短,能聽則聽不能聽的不妨放過一邊,不要為此壞了興致。隻是要明白,要想一文既出而盡得天下歡心,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很可惜, 如果反過來不慎而“文理荒謬”了,盡失天下人心,倒還是完全有可能的。敢不小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