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沒有什麽病。早起打了幾個噴嚏,還有些鼻塞,用紙以後見了些血痕,大約是暖氣開得幹燥了些。因為現下小豬流感鬧得紛紛揚揚,由不得我不下意識地重視了一下,盡管我也覺得沒甚來由。
鼻子與我的糾纏已將近四十年,竟成了我飄洋過海諸因素中的一個。如今回想起來,不外就是因為環境汙染。“革命委員會好”那陣子,我的父親遭竄,在安徽的煤礦裏挖煤,母親帶我舉家追隨過去,也是堅貞不屈的表示。煤礦裏的人民自然家家燒煤,還燒鬆脂豐滿的坑木廢料,免不了終日裏煙塵滾滾。煙子糾合在一起,像雪花一樣飄搖落下。從那以後,我的鼻子就不再通暢,青黃之物隨之而來且終日不絕。“墜機事件”以後稍稍地複辟,我們又回到城裏,鼻子的情況雖有了好轉,但是一遇感冒即行複發,漸漸地於香風臭氣都不甚在意,對世界的認識也開始扭曲。南下讀書的那些年裏,康樂園中到處生長的小葉桉似乎一體散發出醬油的味道,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它們本來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香。
出道之初,鼻子成了我的一個很大的負擔。鼻腔整日脹滿引發頭疼,嚴重幹擾了一名文壇戰士的凝神思考,而且醫生竟也在我的鼻腔裏發現了息肉,因為息肉已經發育得快要從鼻孔垂出體外。溫良恭儉讓的辦法終於失敗,我下決心住進醫院,聽憑醫生們動粗。
現在看見唐人超市裏賣豬臉,便常能喚起我對那次手術的記憶,因為醫生說,必須從上嘴唇內側切開,將臉皮翻起,鑿開兩側顴骨成一分硬幣大的一個孔,方能實施清理。當然必須全身麻醉。僥幸的是,我對任何一種麻藥都有過敏反應。於是,主任說,他隻有一種辦法,就是撐開鼻孔,直接做表麵切除,先恢複呼吸功能再說――不用麻藥。一個半小時的手術裏,恐懼和痛苦都在最初的五分鍾。我忘了想起“刮骨療毒”的掌故或者渣滓洞的那些故事,因為做助手的我的住院醫生長得確實很漂亮。術後,鼻腔裏塞滿了止血紗布,兩眼便被擠向額角處,此後的一個多星期裏,我活得便像個螃蟹。我發現,我能經得起刑訊,不過長輩們說我受不得委屈,卻是個弱點。
如今人們的衛生條件大大的改善了,生病卻也因此沒有了諧謔的感覺,動輒就是性命攸關,看看前幾年的sars,今年的h1n1。不像我們小的時候,除了腦膜炎之類不大見到的嚇人玩藝,多是些紅眼睛豬頭風癩痢頭之類可憐可笑的事情,一旦在學校裏流傳,大家便出盡洋相。我就有過癩痢的經驗,忽然一夜醒來,頭上刺癢難熬,眼見得一小片頭皮清白起來,頭發也落了。於是就有鄰居的老太太,大驚小怪地拿一塊生薑,叫蘸著墨汁在癩痢上磨擦,一時的痛癢快活,不久竟會痊愈,而且不留下什麽痕跡。那個時候你能看見,班上好幾個孩子染過的頭皮,和頭皮上散發出的一點墨臭――沒有誰肯用“胡開文製”之類的好墨的。
跨海以後,生病也變得膚淺和乏味,雖然我的鼻息肉又做過兩次手術,最後一次也是十年前了。奇怪的是,我對這裏的麻藥全不過敏,如此就沒有了多少痛苦。因為是全身麻醉,所以,非但不曾覺得無聊,而且連醫生究竟是不是還有個助手也不曾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