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2-08-25 08:50:18) 下一個

王羲之一揮而就寫完了《蘭亭集序》,天下書人歎為觀止。可是過了不算太久,右軍這幅字就不見了,剩下幾幅臨品給我們看,馮承素呀虞世南呀褚遂良呀歐陽詢,還有後來的趙孟頫。褚遂良本流傳最廣,馮承素本據說最為近真,而趙孟頫本不知道臨的是誰,沒有右軍的多少精神,一看就是趙孟頫。不像我這裏無聰的一幅行楷,誰的版本也不臨,自書《蘭亭集序》,看著也讓人心曠神怡。隻不過在這臨品支撐的世界裏,他很難靠這個出風頭。

無聰的《蘭亭集序》寫在紙扇上,黑色的扇麵,烏竹的扇骨,泥金的字。筆劃猶如刀刻,都是推刀。年輕的時候進出學校,我也常拿一把扇子。後來有了電風扇,又後來有了空調機,再在手裏撮弄一把扇子便無甚理由。現在我拿這把紙扇張開,掛在通書房樓梯口的牆上。在它的下麵依樣再掛一把扇,老黃的絹麵,苦竹的扇骨,一樣題一篇《蘭亭集序》,馮承素的筆跡。這樣,我從飯廳或者臥室到書房來來去去的時候,如果記起來,就站下看一會兒,腦子裏什麽都不想。

扇子真是個源遠流長的東西,自我記事以來,各樣的扇子見過的也不少,因為那個時候雖沒有電扇沒有空調,天氣一樣的還是要熱起來。所以,每年臨近端午,店裏就會擺出各樣的扇,隨著家家戶戶也就有了各樣的扇,絲的竹的,或方或圓,還有羽毛的草編的,染上紅的綠的顏色。“扇”這個字,《爾雅》不載,看來起源也不早,原指的是門,尤其是竹枝蘆葦編成的門。《禮記》說,“耕者少舍,乃修闔扇”,木頭的門叫“闔”,竹、葦的就是“扇”。戶下用個羽,《說文》道:“從羽者,如翼也。”後來怎麽的怎麽的,扇又變成了遮太陽搧風涼的用具,而且不隻是搧風涼,還要撣灰塵。《世說新語》裏記著有個叫王導的,“大風揚塵,王以扇拂塵”,已經是晉朝的事情了。可惜戲台上的諸葛亮,既不拿它撣灰塵也不拿它搧風涼。

扇子也是有出身的,詩文裏頭經常看見的團扇,就是宮裏的東西,村野裏巷的小戶人家原本不易見到。班婕妤有詩“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雖是發牢騷,卻證明西漢就有了這東西。團扇又稱宮扇,而宮扇也未必都是圓的,譬如長柄的障扇,如今畫裏或者戲台上還能看見,原為了遮太陽,後用來顯威風,也算宮中扇子的一種,告訴我們“扇”的功能有多複雜。至於我們老百姓家裏,隻能用些粗物,最普及的大約就是蒲葵扇。

蒲葵扇,當然就是蒲葵所做,一種棕櫚科的植物。俺們山東人叫蒲扇,渠廣東人叫葵扇,隻有阿拉上海人這時候卻有些“聆勿清”,叫芭蕉扇,其實這東西和芭蕉實在沒有啥關係。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好歹還畫成一片芭蕉葉的模樣呢。不過杭州人也聆勿清,所以每到夏天,我們便人手一把芭蕉扇到處亂走,搧風遮太陽,也拿來趕蚊子,紹興阿姨還要拿來打小孩,不管是扇麵還是扇柄。等到芭蕉扇用舊了,扇葉開裂成一條一條,搖起來嘩啦嘩啦響。吃完晚飯坐在天井,我們就在嘩啦嘩啦裏聊著古今中外的事,說著天南地北的人。

扇子人人用,要是讀過些書的卻喜歡用折扇,拿在手裏倜儻,題上字畫優雅,插在脖領子裏像個流氓。折扇又叫撒扇,取其打開的動作,撒,折扇的風流都在了一撒一收上。打開折扇,也就是撒的時候,如果是扯著一邊,攤開或者甩開,便是不知瀟灑或者假瀟灑,便是土氣。講究的人是拿食指定住扇柄,拇指中指輕輕一撚,“忽”一下子打開,帶著風聲,再順勢一擺手腕,“刷”地收起,幹脆利落。這是個技術活,要練習,還要講究扇的製作,軸要鬆緊適度,麵要挺刮熨帖。有的人練習會了,就不肯老實,拿把折扇在手裏,忽地打開,刷地收起,又忽地打開,不停地這麽風流著,讓人生厭。

折扇能風行開去,不僅是拿著顯講究,確實也是方便,起居行旅都不礙事,可以捏在手裏,別在腰上,插在靴筒裏,所以也叫旅扇,腰扇或者靴扇。為此文人愛用,商人官人也都愛用。前麵說過的王導,拿的不定就是一把折扇呢。折扇作為風流道具,文人,尤其男文人愛之更甚一些。那麽女人用不用?聽說也用。扇麵用各色的漏地紗做成,多情小姐拿來既遮著自己的臉,還能偷看有情的郎,故此有名“瞧郎扇”。除了男人拿來風流女人拿來多情,賈寶玉還拿來讓晴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既風流又多情。倒是金庸他們忽然又讓賊人拿來當兵器,卻是出人意外,我遍查典籍也沒有找到個所以然。

我不僅沒有找到折扇當兵器的道理,還找出個小小麻煩,折扇竟不是我中華上國的國粹,原來我芸芸士子都是拿著別人家的東西充自己家的門麵。清人劉廷璣說,折扇“明永樂中,朝鮮國入貢,成祖喜其捲舒之便,命工如式為之。自內傳出,遂遍天下”,不過五六百年曆史。北宋鄧椿則說是宋初自日本經朝鮮傳入,還有人說是日本平安時代,大約是我大唐中期,由日本遣唐使帶進東土。由此,折扇初出日本幾成定讞。幸我大宋朝司馬溫公學問仔細,《資治通鑒》道:“淵入朝,以腰扇障日”, 這個淵便是褚淵,曾任南齊司徒,比平安時代又早了三百年。南宋寧海胡三省注腰扇二字曰:折扇也。司馬光的這段描述,直接取自《南齊書》,該書成書於梁,遠早於日本平安時代。據此說來,堅持“日本傳入說”的諸賢需另找根據了,而且不會是一時半會兒,我還可以鬆口氣。

褚淵這個人,曆仕宋齊兩朝,“內外盡秀”,據說道德端方,行事穩重,而且一副好相貌,腰裏頭又整天掛把折扇,入朝見皇帝還要拿折扇遮臉擋太陽,可見他自己也很愛惜自己,更不論別人,所以“尚”了南郡獻公主,做了宋文帝的女婿。不過他比較晦氣,偏被老婆的侄女山陰公主劉楚玉也看上了,還碰到個荒唐皇帝劉子業。劉楚玉跑到皇帝弟弟劉子業那裏發一通牢騷說,你有三宮六院那麽多女人,憑什麽我就一個老公?!都是一個爹養的,這樣不公平!皇帝覺得也確實說不過去,就給她選了三十個麵首。公主不答應,偏要褚淵也去。皇帝便教褚淵去伺候皇姐。去了十來天,山陰公主天天來糾纏,逼得褚淵尋死上吊,皇帝才總算答應放他出去。看來美貌也不總是好事情,也不知道腰扇給褚淵的美貌加了幾分風流。

其實如我們這些平凡的老實人,美貌與否便沒有那麽要緊,用什麽扇子也沒有那麽要緊,要緊的是我們現在幾乎不用扇子了。像我絮叨半天,我的房子裏開著的是中央空調,於今年這個特別熱的夏天裏,還是覺得有些腳冷。過去那種晚飯後端片西瓜拿把扇子跑出去聽大人胡侃神聊的日子就不再能夠,不僅因為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不僅因為我的小孩子對我的胡侃神聊原就毫無興趣,也不僅因為加拿大南部夏天的傍晚涼風颼颼,過了八點院子裏就不大坐得住,還因為,除了牆上那兩把,我的家裏已經沒有別的扇子。於是,所有關於扇子的事情,我也隻能是說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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