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時候舞文弄墨,當地的報刊雜誌也都熟,閑暇裏少不了串串門,喝杯茶,胡說八道幾句,興起便去,興盡便歸,別是一番快活。自從社科院擠進了省委大院的二號樓,學刊編輯部就成了最近的可耍子處,抬腳就到。所以我就常常過去,和老包坐一會,說些天南地北古往今來的事情。
老包瘦得皮包骨頭,兩腮深陷,沒有幾根胡子,倒是兩把眉毛又濃又密,挑起來像兩道屋簷,或者像一座牌樓的兩頭,正著看是嶗山道士,側著看是東郭先生,一說話,上麵的一排假牙就搖搖欲墜,讓人著急。
老包早先在張學思跟前當兵,後來在海軍艦艇學院當上了右派,下場就不怎麽好。誰叫他脾氣倔強,慣會欺上護下,當右派大概算是活該,正而八經的人大都怕他。不過我們談得來,一是他有見識,二是他不固執,從不轄製我唱反調。老包是副研究員,有資格買《古拉格群島》,我就跟著有資格看;我想買齊魯內部版的《金瓶梅》,老包就把指標讓給我。那幾年我從老包那裏占了些便宜。
老包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老魏就想找個年輕人給老包做幫手。老魏是副院長,又兼著主編,說話是算數的,正好有研究生分配過來,就安排到編輯部,跟著老包學習行走。老包叫他小劉。小劉比我大,我就叫他的大名,劉萬成。
劉萬成也不胖,也有兩道又濃又密的眉毛,不過可惜眉毛倒掛著,就成了兩把小掃帚。他倒是個熱鬧人,話多,怪話多,不分場合不分時候的牢騷怪話多,雖然也是敢於欺上,卻不能護下,因為到他為止,也沒有更“下”的了。
劉萬成到了編輯部不久,就開始不討人喜歡,不隻是因為牢騷怪話,更因為牢騷怪話裏頭總有老大的不情願不高興。和他有關的他不情願,後來漸漸地和他無關的他也不情願,最後天下事都不順他的眼,他的同事們覺得,他活得簡直太不情願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時候他也就是活在不情願裏。到這個城市本就不情願,進這個單位更加不情願,又淪落到編輯部當二線人員,他憑什麽要情願?
劉萬成在編輯部無精打采地呆了一段時間,便應了兩句話,一句叫禍從口出,一句叫言多必失,都是不難想象的。要緊的是給作者改稿子,倘或不能下筆有據,讓人給糾纏上,編輯這個行當的前程就不妙。隨著他的笑話和麻煩越來越多,許多人發出一個共同的呼聲:“現在的研究生竟是這水平!”老魏他們便鼓勵劉萬成說,適合你性格的工作一定有的。於是,過了些時間,劉萬成便下決心,到電台當記者去了。他走的時候同事們都很高興,老包倒是沒有什麽表情。
劉萬成的普通話說得不錯,聲音也特別,幹了一段記者,不知道是不是又不情願了,再幹播音,主持了一個關於男女本能的話題,每到半夜就出來,把些原本鬼鬼祟祟的話大聲嚷嚷著,惹動不少年輕人來聽。他把自己的名字掐頭去尾,叫了個“萬峰”,不過熟悉他的人聽見了,就說,“這不是劉萬成嘛!”
當主持人,我相信,他一定情願了。你看他,腮上的肉一直往上垛,把那兩把小掃帚也撐起來,看著也像是兩道屋簷,或者是一座牌樓的兩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