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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25 08:02:33) 下一個

坐在院子裏讀了一會兒書。因為天氣清朗,很快地便有些倦意。放下書卷閉上眼睛,周圍所剩下除拂弄於身上項間的和風,便是那風翻動書頁發出來的聲響。清風雖不識字,翻書的聲響卻也能娛人,這倒是先前所不曾想見的。間或還有各色鳥兒的鳴叫,不知道訴說的是寂寞還是期待。如果你留一些心思,或許還能聽見隨風攜來遠處小學校裏孩子們的歡呼。

不過我忽然想起,就在我這裏向西的地平線上,還有一個聲音存在著,從不作高低的變化,無始亦且無終,以至如果我不想起,它似乎便不存在。我不能分辨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它混合了無數不同的聲音在一起,抽象而又空洞。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西麵那座大都市發出的聲音,是我們現代的“市聲”。

我原本依稀記得我的遙遠的錢塘門外也曾有過的市聲,而且於近些年裏愈發的清晰起來。它從鬆木場清晨的菜市開始,板車的顛簸扁擔的吱扭匯合賣菜的農夫和農婦們的言語和吆喝,以及買菜的市民們的寒暄和討價還價,便是城市的醒來。隨著早市散去,市聲漸漸地就擴大為整個城市的聲音,直到夜深一切歸於寂靜,可以聽見孤行人的腳步從深巷的這一端踢踏至那一端。

所以,那個時候,城市的聲音是有始有終的,你還可以辨認出它的內容,它也因此和你的有了活生生的關係。一樣清朗的天氣裏,立在保俶山的坡上,山下不時有狗兒在吠,人煙聚集的地方忽而響起小學校下課的電鈴,遠處城裏一台汽車按了按喇叭轟一下油門,城市那一端錢塘江水天相接的地方一列火車呼哧呼哧由東向西,一截鐵軌被錘子敲擊噹噹之聲替代了南屏晚鍾——什麽地方的工人吃午飯的時候到了,這些編織在一起的聲音是城市的奏鳴。

再往早些年裏想,市聲就變得更加簡單,就剩下些叫賣的吆喝做招徠的廣告。我倒可以想象長安街裏汴梁市上,一聲聲叫賣拂人心弦的那番景象。張恨水是喜歡這樣的景象的。他覺得,“其實,市聲的大部分,都是給人一種喜悅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所以“情調非常之美”。不過唐荊川卻另有見地,“君往愜幽意,吾留厭市聲”,和諧的市聲裏暗伏著物欲的誘惑和討價還價的玄機……

現在如先前那般充滿生氣的叫賣市聲越來越不易遇見了,即便在我們那個遙遠的國度裏。此岸也好彼岸也好,城市都被機器或者和機器相關係的東西所發出來的聲音所掩沒。可是,即便如此強大而且無情的機器聲,卻仍不能掩沒另一個無聲之市,反倒使它有機會交易得更加匆忙和順暢:“攬權者市權,挾勢者市勢,以至市文章,市技藝,市恩,市謅,市詐,市麵首,市顰笑:無非市者。炫其所有,急其所無,汲汲然求濟其旦夕之欲,雖不若市聲之嘵嘵然,而無聲之聲,震於鍾鼓矣。”此沙定峰君子之歎,相較於唐荊川,又“豈僅在市聲也哉!”

我往愜幽意。往日之君們是否也在那裏厭市聲呢?想到這裏,我便覺得有些悵惘。忽然妻在屋裏喊道,“你去信箱裏看一下信!”這句話此時聽來,便如九天裏落下來的綸音,竟比早先的市聲,好聽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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