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你們的母親節了,我為你們高興。那麽我?是的,我也有我自己的母親節,那將是在稍後一些的時候,在夏天,在江南最炎熱的日子裏。
我是一個不孝的兒子,我的不孝從我降世以前就開始了。幾十年前杭州那個炎熱的夏天,叔伯輩說起來也是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熱過。母親負擔著我經受著熱的煎熬,而我卻頑固地不肯離開母親的身體。產期已過了二十天,和母親的詫異一起來到的是醫生們的恐慌。醫院排定了時間,將不再聆聽我的意見,要以粗暴的方式,強行把我推入人世間。
我降生的時間雖然違背了我的意誌,但是我的降生是順利的,不順利的是我的母親,她在手術中被意外感染了。手術當晚體溫便升到了攝氏四十度,隨後進入高燒昏迷,並延續了將近十天。那個時候的醫院,對生命的崇敬和畏懼遠遠高於現在。醫院展開了全力以赴的搶救。各種抗生素大劑量注射無效,全市醫院權威會診一籌莫展,醫院請求上級從北京專調的新型特效抗菌素依然無效。酷暑籠罩了一切,醫院在我母親的病床周圍晝夜放置冰塊實施物理降溫同樣無效。院長劉天香大夫親自組織搶救和護理,機關裏的叔叔阿姨們二十四小時輪流值守,除了人情的充實之外藥力的作用一點也沒有。我的父親心力交瘁,對著我欲哭無淚。組織上安排好了我母親全部的後事,包括墓地和棺材,好心的阿姨也為我找好了寄養的妥善人家,以使我的父親在那個社會風雲變幻不定的時候還能專心於工作。當一切措施無效,一切準備都已完成的時候,醫院終於決定放棄搶救了。
不知道是誰--很遺憾,確實不知道是誰,所有當時在場的人都不能肯定地說出是誰,他說,為什麽不試一試中醫?這個意見很快轉達給了劉天香大夫。劉大夫以她醫生的仁慈和科學家的胸懷,當場接受了建議,並親自登門請來了老中醫魏長春先生。魏先生已近古稀,在我母親的病床前坐下,診了脈,作了一些簡單的詢問,隨後是長時間的默坐。沒有人敢去打擾。過了許久,魏先生緩緩提筆,寫下一張方子,交給護士,囑咐道,如果病人兩個小時以內開始出汗,立刻來告訴我;如果超過兩個小時還不出汗,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醫院在最短的時間裏準備好了湯藥,灌入我母親的腹中。護士一步不離地在床前觀察。時間過了半個多小時,護士忽然發現我母親的皮膚上似乎有了一些汗意。護士毫無耽擱地告訴了醫生,大家都急忙圍到床前,這時我母親已經開始出汗是一點也不必懷疑的了。後來我父親說,大家聽到出汗的消息,比聽到我母親的康複還要激動。這就是希望的價值!
魏長春先生立刻得到了這個消息,老人也非常高興,隨即開出新的藥方。劉天香大夫把治療的決定權交給了魏老。不過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麽需要決定。此後,魏老又修改過一次方子,我的母親就在靜養中逐漸康複了。魏老的三張方子的總的代價,在當時大約不超過人民幣一百元。
魏老先生早已作古,劉大夫也於前年以一百零一歲高齡辭世。劉天香,魏長春,還有許多叔叔阿姨的名字,在過去的幾十年裏,經常掛在我父母的嘴邊,使得我對那一段的故事,就如同親眼目睹了的一般。如果沒有他們,我的母親將失去寶貴的生命;如果沒有他們,我的父親將失去妻子;如果沒有他們,我將失去母親,我將被寄養在什麽人的家裏不知多久時間,我將非常可能有一位繼母,和繼母所生的弟弟妹妹,我很有可能重新演繹一些世上早就發生,而且將來注定還要發生的故事。我雖然不能肯定這些故事一定就是不幸的,但是我完全不猶豫地肯定,我到目前所已經獲有的歲歲月月,是幸福的!
在那個江南最炎熱的日子裏,我的母親和我,以及我的父親,並及於現在我的妻和女兒,我們的命運都被決定或者重新決定了一次。所以我以為,在每年的這個日子裏,有我的母親節……不僅是我母親的,也是我的,和我們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