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外看得見的中華文化,首先就是飲食文化,吃的文化。在海內能見的,大概也是如此。食為天嘛,民和不民都是一樣的。我在廣州讀書的時候,外地同學對廣東人的吃東西起初都看不慣,有翅膀的不吃飛機,會遊水的不吃軍艦,四條腿的不吃板凳,兩條腿的........總而言之是太過分了。我曾經親見過的怵目驚心的一幕,就是獵鼠。康樂園裏有大老鼠,大得趕上剛生下來的豬崽兒。學生有吃不了的饅頭,從樓上伸手就扔下地來,砰然有聲。老鼠聞聲而至,前爪端著饅頭,從容回下水道裏去。所以常有校外的居民進來,圍著下水道大做文章,老鼠就驚恐逃竄。不幸被俘的,便厲聲嘶叫,也像小豬一樣。居民們說,好食啊!
古人關於吃,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糊裏糊塗的,遠不如現在人的精明。欲工其事,先利其器,古人吃虧就吃在沒有利器在手,所以吃不出如今廣東人這般的天花亂墜。便如我們在加拿大,吃得就頗有古風。不論是生肉還是地瓜,都拿來火裏烤烤,而且還要呼朋喚友一起來烤,或蹲或坐參差有序的,顯出些猴子的形跡。
我們這般的鍋碗瓢勺,我想堯舜禹湯大約都無幸得見的吧?除了柴火,無非瓦釜,大小有差而已。即便有了青銅器,但是也斷不能拿來炒蝦仁溜肝尖兒。所以,除了燒烤,可能的辦法就是燉煮,什麽東西都拿來煮煮。鍾鳴鼎食,也左不過大鍋亂燉,沒有什麽可羨慕。
我們現在說煎炒蒸煮,古人是連這些概念也不大清楚的。《莊子》道,“膏火自煎”,就不是像我們現在,把東西放在鐵鍋裏用油煎煎,還要煎得金黃。莊子說的是,一塊肥肉架在火上烤,烤出來的油滴進火裏助長火勢,更來炙烤自己,很有些煮豆燃豆萁的悲壯。所以,煎也是烤。後來唐人陸羽陸鴻漸的《茶經》裏說的煎茶,幹脆就是煮。而那個“炒”字,原先作“鬻”,也是用火烘幹,略同於煎。等到有了鐵鍋,才有了隔火焙幹的意思。北魏人賈思勰著《齊民要術》,把焙幹藥材的炮製方法就叫做炒。這樣說來說去,我就懷疑,是漢代冶鐵技術的發展使得後人在廚藝上有了想象的餘地。而在漢以前,中華文化的廚藝一項,基本上也是乏善可陳,沒有多少可以吹牛叉的。
古人吃什麽,是個有趣的問題。猴子的不算,伏羲女媧神農,神農以前大概靠打獵為生,那麽就是吃肉,還都是野味。坑灰雖冷骨頭在,那麽多的考古學家都已經去挖過的。神農嚐了百草,覺得草也挺好吃,大家於是乎就跟著他吃草,沒有什麽別的道理。《尚書》卻有另一種說法。堯的晚年開始,華夏發起水災來,到了舜的時候,竟是不可收拾,正所謂漭漭九派橫掃中國。地上的動物都給淹死了,斷子絕孫,人民的口糧就成了問題。於是,大禹領了軍令狀,就去治水。大禹因應形勢,積極推廣農耕,華夏人民由此活了下來,並過渡到了農業社會。不管怎麽說,華夏人一定是吃肉在前吃米吃菜在後,沒有什麽疑問了。看來,吃菜的民族比吃肉的民族,進化程度還是要高一些。
盡管吃菜很久了,到了商王壽,也就是紂王,花天酒地荒淫無恥,喜歡的還是吃肉。酒池肉林。香菇菜芯呀油燜春筍呀滑豆腐呀等等等等的,竟都沒有聽說過。不會做豆腐情有可原,難道竹不生筍菜不發芽?這就不好說了。據說薑太公最喜歡吃的是雞蹠猩唇,一半與我相合。雞蹠者,雞爪子也,我從小百吃不厭。而猩猩的嘴唇,膠質蛋白的東西,放在早些年裏,想必我也會喜歡。但是在海外住了這些日子,明白了動物也有權利,再來想像吃猩唇,我心中便有老大不忍,而且並非虛情。所以我隻能及太公的一半。還有另一半哪裏去了?來來來,不要著急。孟子最愛吃的是生魚熊掌。生魚,不論是生吃魚還是吃鮮魚,於我都是大愛。而且孟子的時候絕不會墮落到吃朝鮮剝皮魚或者非洲鯽魚,說不定就是鰣魚鱖魚鬆江鱸魚,豈有不愛之理!所以我還有另一半在孟子這裏。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至於熊掌,聽說拔毛很是麻煩,那就算了。
吃肉吃菜雖說有個先後,但是到了唐宋以後,鍋碗瓢盆應有盡有了,那就葷的素的一起上來。唐宋文化大發展,一定就有了飲食文化的貢獻。可惜如今許多人隻記得武大郎的炊餅,可謂小說誤人了。而明清以降,更加不得了,隨園袁枚笠翁李漁竟長篇大論做起吃的文章來,《隨園食單》《閑情偶記》什麽的。那個時候的人可能就會覺得空前的幸福,想葷就葷,要素就素,自由的很了。
不過吃葷吃素,也是不能大家一起來的。脾氣不同的人常有不同的偏好。豪放的愛吃肉,婉約的多吃菜,瀟灑的吃魚蝦,執著的吃牛羊,古人詩文裏頭就能揣摩出來。所以,像我這樣,既愛吃肉又愛吃菜,今日魚蝦明日牛羊的,一會兒豪放,一會兒婉約,一會兒滿不在乎,一會兒又深沉冷靜不拿餘光看人,便就一點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