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開花的時候,阿六頭開始上班了。
阿六頭從衛校畢業,分配到這片小藥店,倒是蠻奇怪的。照她自己的說法,就是她爸爸的“夥兒”⑴太小。同學裏過代代就分配到了市醫一院,她爸爸在市裏當局長,雖然是個副的。不過店經理阿康師傅說,阿六頭是個好姑娘。阿康師傅過去當過阿六頭爸爸的徒弟。
好姑娘都是要做人家的,從小爺娘這樣教,女兒這樣學,長著長著,就學會了。何況阿六頭長得和王丹鳳一樣小巧,大家都說她是“小丹鳳”,機會一定不會少。所以,和她的五個姐姐比起來,阿六頭心裏蠻篤定。
比方說,女伢兒嫁老公,就是一個機會,哪怕之前的事情弄得一塌糊塗。就好像做夢偷東西被人家抓牢,正在懊悔,痛不欲生的時候,忽然醒過來,原來還是躺在自家被窩裏,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心裏覺得無限的輕鬆。隻要老公嫁得好,做起人家來就容易。於是,趁大家都不小心的時候,阿六頭結婚了。
新郎倌叫民強,是阿康師傅尋來的,美專畢業,是個大專生,在廠宣傳科當美工。阿六頭覺得,這就是好馬配金鞍,心裏很滿意。阿六頭心裏明白,自己以後就靠著這個男人家了。所以她想盡一切辦法,寧肯委屈自己,也要讓民強穿得清清爽爽,吃得舒舒服服。阿六頭對民強說,我一定要把你培養出來。民強心裏充滿了感激。
民強覺得自己命好,阿六頭覺得自己就是有幫夫運。總而言之,運氣來了就是這麽順利。阿六頭找了過代代,過代代找了她爸爸,她爸爸找了團省委的老賈,老賈在雜誌社當總編,說正好缺美編,手續就抓緊辦吧。這戶人家大喜的日子啊!比結婚還要高興。阿六頭和民強都想,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團省委就在黨省委的院子裏頭。民強第一天下班,騎著車飛快地回到自己住的弄堂口,然後下來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在弄堂裏,緊緊地繃著臉,如果弄個臭雞蛋扔在他臉上,他一定就會笑出來。進門洗了手,民強小心地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張大紅燙金的塑料卡片,好像隨手放在寫字台上。阿六頭趕忙拿起來,原來是張證件,紅底上燙著金色的團徽,背麵是照片姓名工作單位。阿六頭心裏的花兒就要從喉嚨口裏探出頭來了,一麵說著“真嶄,真嶄”⑵,一麵就要把工作證團徽朝上往玻璃板底下壓。民強故作嘲笑地說,“勿來事的,明朝上班還要用的”。
從那個時候起,菱花謝了藕花開,小藥店裏每天都流行著省委裏麵的消息和故事,連累得阿康師傅他們的思想境界都一起高了幾個檔次,也曉得了原來省委副書記和常委的級別都是一樣的,都覺得和省裏這些“大夥兒”也是蠻熟悉。阿六頭早就習慣了說話開頭都帶一句“我們省委裏廂”。
阿六頭和老賈一家都很熟悉了,經常去走動。民強對老賈也很尊重,加上工作努力,老賈就很信任他。團中央宣傳部要在沈家門個開會,老賈也要去,就對民強說,你和我一道。說走就走了。第二天上班,阿六頭半天不說話,大家正奇怪,阿六頭自言自語地說,中央要在沈家門開會,把我們民強也叫了去了。大家都嚇一跳,不曉得是哪個中央開會,更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三四天以後明民強來了,帶了不少海貨。民強問阿六頭,“你曉得我這次吃了啥?”
“啥?”
“你猜。”
“對蝦?”
“再猜。”
“海參?”
“再猜。”
“猜不出。”
“石斑魚!”後來阿六頭告訴阿康師傅他們的時候,還加了一句結論:海裏廂統共也沒有幾根了。
民強是在茅廊巷裏長大的,父親去得早,全靠母親帶。阿六頭從開始就覺得婆婆把民強培養到大專畢業,實在不容易,心裏就有一些敬仰。阿婆也同意她的看法,所以也用不著客氣,經常提醒阿六頭,一個中專生沒啥個了不起。後來民強的進步,漸漸有了阿六頭的心血在裏麵,婆婆再說這樣的話,阿六頭就有些不大高興聽。不過杭州姑娘兒做人家,不管高興不高興,道理總要到,婆婆就挑不出啥個毛病,何況手上帶的韭菜邊的金戒指,也是阿六頭給買來的。
老賈要到民政廳當副廳長了,民強就覺得有些氣短。倒是阿六頭不在乎。她到老賈家,找老賈老婆耍子一會,幾天以後,老賈找民強談話,鼓勵他一番,叫他準備一下,當編輯室主任,文件已經打印好了。民強從現在起變成正科級幹部,一半的心思感謝老賈,另一半的心思感謝老婆。阿六頭當然很自豪,阿康師傅他們也很自豪,民強的媽媽已經開始有些橫而馬斯⑶起來。阿六頭也不理會她,反正道理上做足就是了。
又是菱花開過桂花也謝掉了。民強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少了下去。阿六頭擔心他是不是病了,他說不是,是因為人際關係太複雜,心裏煩,看來當官也不是啥個好事情。阿六頭想想自己也幫不上忙,隻好對民強更加體貼周到,讓他起碼回到家裏能開心點。但是不管阿六頭怎麽弄,民強總是不開心。阿六頭就有些著慌,問民強是不是對自己有意見。民強起先說沒,後來又說如果阿六頭懂得多一點,有一點共同語言,他就會輕鬆一點。阿六頭覺得真的是自己虧欠了民強。
女人家總是這樣,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家。民強越來越不耐煩,臉孔拉得越來越長,阿六頭就存了點疑心,悄悄找民強的同事朋友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麽,隻聽說省委宣傳部文藝處的陳水娟經常來找民強,陳水娟的老公兩年以前車禍死掉了。
阿六頭想,我先詐他一詐看。民強下班回來,阿六頭飯也不燒,劈頭就問,陳水娟是那個?民強呆了一下,馬上跳起來大吵大鬧,說原來你在調查我,在同事裏破壞我的形象。阿六頭說,不做虧心事,不怕人家問!從此家裏就開始不得安寧。
從那天起,阿六頭在店裏的話也少了,省委裏的消息也少了,阿康師傅他們覺得好像要出事情,就是不敢問。阿六頭回到家裏,除了對付婆婆,還要照顧兒子功課,和民強漸漸沒有了說話。終於有一天,民強說,離婚吧,啥個條件你提。
第二天上班,阿六頭沒有去開門,還遲到了兩個多鍾頭。進了門,眼淚水汪在眼眶裏,東摸摸西摸摸。阿康師傅說,阿六頭,你坐一歇。阿六頭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阿康師傅,這份人家做不成了。”
藕花開菱花開桂花也開過好幾次了。民強早就結了婚,又生了個女兒,現在也蠻大了。倒是阿六頭,一個人帶兒子,心思都放在培養兒子上。阿康師傅退休,阿六頭就是師傅了,不過大家還是叫她阿六頭。
⑴ 官職
⑵ 真好
⑶ 驕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