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棟去已經年,他的名字在許多角落裏漸漸地淡了。可是,在我心裏,張良棟這個名字卻始終是那樣地清晰,以致將永遠不會被忘記。良棟去世的時候,他已許久未見的景象忽然又短暫地再現,恰如回光返照,說不盡的玉帶金魚,冠蓋如雲。而我於這萬裏之外,注視著那場繁華,並沒有寫下一個字。因為我的心已久別紅塵,不能再側身於那喧囂中。現在,一切都已複歸於寧靜。
我也並沒有責任寫下什麽特別的故事,因為這樣的故事於我本不存在。在大學的四年裏,良棟就是我的一位師兄,一位大哥,一切都是那麽地平淡、那麽地理所當然。良棟長我實在太多,我們原沒有太多真正共同感興趣的東西,於我精騖八極心遊萬仞的時候,他正為沒有女朋友而著急。但也就此使我們多了一分緣分,因為他總和我下鋪與他年齡相同的張碩城,在我的鋪板底下戚戚喳喳地說話,幾乎天天如此,所以我們就天天見麵。不過當時我認為,他主要還是惦記著張碩城桌上的那個小煙葉筐。良棟是個開玩笑的好對象,從不為玩笑氣惱。我在言辭上耍弄良棟究竟有多少次,我是不好意思去回憶的了。
當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會有的。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們已經被學校的夥食折磨得心煩意亂,有一個人--我一直疑心是林萬洲--慫恿說,去良棟家裏吃大戶去吧。我們一宿舍的六條漢子倏然振作,跨江北上,直擊廣州城裏良棟的家。我現在還能想起良棟老父親錯愕的神情。良棟出去了一會,用稻草穿著一塊排骨提留回來,我們便吃上了一頓異香撲鼻的排骨湯。這頓飯使我們的快樂持續了許久,那還是個用糧票的年代啊。
我對良棟是發生過一點點影響的。畢業前夕,人心浮動,而我正讀完一本研究手相的小書,四處詐弄。某日晚飯後,良棟窩在碩城的鋪上,拉我為他看手相。一番搗鬼以後,我告訴他說以後能當官,大約是個董事長之類。良棟把這話告訴了許多人,有些欣慰,也有些意猶未盡。碩城對我的鬼話嗤之以鼻,可他何曾想到,我這句話,竟是一語成讖了。
畢業以後,我徘徊於天南朝夕鋪紙磨墨,他流落於地北早晚牽馬執鞭。第一次的重逢,是他的新婚妻子給我們帶來的。良棟終於要結婚了。杭州是他們蜜月旅途中定有之義,我為地主,自是招待他們的必然之人。他的新娘是同係低兩屆的學妹,我們原來都是認識的。因為長得象當時知名的電影演員張金鈴,所以大家也都叫她小張金玲。幾天很快就過去了,多數的時間裏,他們也並不讓我陪著。走的時候,他們帶走了我所能給予的最好的祝福。可惜這場婚姻卻沒有持續很久。
到了一九八八年那個詭譎的秋天,我以帝國小臣之身赴香港勤勞王事,其時良棟正作為中英香港問題聯絡小組中方工作組人員牛馬走於任上。一日近晚,良棟與也是同窗大姐的金虹聯袂來看我。隔數年重見必然歡言無限,到底說過些什麽竟然記不起來,似乎說了一切能說的話。隻有一件我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仔細地看了他那本署著一秘銜的外交人員證件。又隔兩日,良棟再來電話邀我,可我已經應了堯如先生金老之約,不能違命,便說了以後再見。誰知這一句話竟成永訣。
自香港別後,不時還有良棟的消息傳到我這裏,多是些世態炎涼宦海榮辱的事情。後來,我默然去國,同學們的聯絡中斷了一些時候。再後來,我知道了良棟經曆了不少的精神磨難,身被不白使原本絢爛的前途忽然黯淡。好在在京的同學們時常前去為他排解,良棟去世的前一天還和這些同學在一起,最早發現他去世的也是在京的同學。良棟知天命而未久,即辭世於中國信息大學董事長的任上。惜哉,良棟。
良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