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孩子就要起名。或者集思廣益,或者乾綱獨斷,書破三五卷,問遍十六方,所求既多,所寓也繁,總之頗費周章。早幾年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人們都跟著時代的洪流走,要援朝了,趙錢孫李都援朝;該躍進了,周吳鄭王皆躍進。你煉鋼,我建設;你朝陽,我東方;你會勞動,我愛學習。事情就簡單了許多。卻也無趣。如今回頭看看這些名字,忽然就覺得陳舊斑駁了。
名字隨人一生,不願馬虎,多些寄寓,多些慕求,都是應該的。為人識之前,有個能吸引人的名字,就如一身合適得體的衣服,確實能預先就讓人產生好感。不論沉靜激越,厚重輕靈,要在能夠長久,不逐朝夕之時髦而沉浮。所以許多人便向古代典籍名篇中間尋出處,也是以其源遠求其流長的意思。前些日考證一個筆筒,識了一位賢者,是珠山八友之一的何處。珠山八友是民初景德鎮的一個陶瓷繪畫藝術流派,作品存世並不很多。何處原是安徽南陵人,少年家貧,流落江西,人稱花子。後來學畫,八友之一的王琦以花子諧音給他取名華滋。感於身世,他又給自己起名何許人,取的就是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開篇第一句“先生不知何許人也”,而其意也就落在篇中“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二句,很是耐咀嚼的。
當然境遇契合的名字多是長大以後自己尋來的。不過,即使給孩子取名,許多尋常的意思,如果淵源有自,也比隨口叫來的多些底蘊和興味,譬如陳大明,陳光明,一樣的含義,有人卻叫陳丕顯。這個人曾是華東野戰軍蘇北兵團政委,又當過中共上海市委書記,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丕,大也;顯,明也。出於《尚書 · 君牙》:“嗚呼!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譯成今文就是“啊!文王的思想永遠光芒萬丈,武王的事業定要繼承發揚!” 所求雖也是人之常情,讀起來卻不俗。
荊軻刺秦的故事,中有一同夥叫高漸離。看起來很是解,漸漸地離開?當然不是的。漸和離是《易》中兩卦的卦名。他的名得於起卦,本卦為漸,並有一、四、五爻動,得兼卦離,即所謂漸之離卦。漸主守禮而謙下,離因柔居正而主內順,都不鼓勵他做刺客。所以他身死於事而事不成,便是終凶。如果他一心一意地作敲他的築,自然就能穩穩地做他的大師。當然這些是我猜的。不過,據《易》起名,自古以來不論巨儒碩學還是算命先生,都是經常幹的事。《易》是儒家十三經之首,伏羲作而文王演,算得上是華夏思想史的最初經典了。名字隱含了人生的哲學,從《易》裏尋根基再自然不過。同樣是上麵說的這個漸卦,其九五的爻辭說:“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吉。”這些字看起來很熟悉。是的,錢鍾書先生畫出了一個方鴻漸,隻不過其羽不可以用為儀。另有一“陸”、一“羽”,便是茶聖陸羽了。陸羽遭棄於繈褓之時,為和尚救得並養大,也是以卦為名,位在九五,所以取陸為姓,以羽為名,而且字鴻漸。果然其羽可用為儀。再看《易 · 豫》六二:“介於石,不終日,貞吉。”其象曰:“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意在順不苟從,豫不違中,操介如石,因為得位居中居正之故,都是好事情。所以蔣公一股腦兒地都拿去摁在自己頭上了。不過他的大半生裏,苟從違中的日子確實並不多,兩次下野一次被扣,時間都不長,而且都是當機立斷的事,算得上是不終日了。
說到這裏我有些恍惚,可能著了自己的道。人生和名字真的有什麽深刻的關係嗎?再來看一件事。七十多年以前,章士釗先生收養了一個女孩,取名為含之。“含在嘴裏怕化了”?那是裏巷百姓的想法,章先生是真正的碩學。“含之”一辭依然出於《易經》。章先生的姓很有意思,既作姓,又解為美麗的紋樣,轉而引申為美好。為女兒取名,章士釗據的是諸陰卦之首――《坤》,坤之象,“君子以厚德載物”,――但是我相信這是得之於卦,而非故意,因為“含之”一辭出於六三,並不在最好的位置:“含章可貞,或從王事,不成有終”。含之,含什麽?含章,內懷錦繡。孔子作《文言》,解釋得很清楚:“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陰有美,美即是章,含之可從王事,但決不要成就功業而居之,斯可得善終。章含之的一生,聰慧俊秀,嚐為帝師,於喬冠華叱吒風雲之時做了外長夫人。此前毛澤東曾提出叫她駐外做中國的第一任女大使,被她謝絕了。我想如果當時她真的去了,以帝師和外長夫人的身份,無法不在“事業上有所成就”,至於能不能得善終,便實在不好說了。或許這些都是巧合,但我總擺脫不了一語成箴的感覺。
取名是件嚴肅的事,可有時候也會弄巧成拙或者遭人暗算。在字的音、形、意上給自己添麻煩的事是常見的,被人算計的事或者也曾有過。元末有條好漢叫張士誠,勢力一度在朱元璋之上。那時候的升鬥小民許多人都沒有什麽正經名字,弄個數字就算是了,比方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即如朱元璋,原來也叫朱重八,就是八八的意思,因為生他的時候爹媽的年齡加起來正好是八十八。張士誠原名張九四,鹽販出身,殺人起事,縱橫天下。發跡了就得有個大號,九四畢竟不好聽。於是招一群儒生,好酒好菜好款待,請大家幫忙起個響亮的好名字。儒生們吃飽喝足,可心裏還是瞧不起他,就給他起個名,叫士誠,九四很高興,從此就叫張士誠。“士誠”一辭,典出《孟子 · 公孫醜》。孟子到齊國,齊王不理他,他隻好離開,可是又磨磨蹭蹭地不肯快走,齊國一個叫尹士的,看了很生氣,就在街上散布流言蜚語:戚!充什麽聖人!如果看不出齊王不是搞改革的料,就不能算聖明;既然知道還要來,就是為了撈好處;好處撈不著,還不肯快點走,哎呀呀呀呀,我都瞧不起。戚!孟子的徒弟高子聽見了,趕緊回去搬弄是非:尹士說你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戚戚促促戚戚促促,就是這樣!孟子一聽,大不以為然:呔!他根本就不懂我的心!來是我願意,走是不得已;原想大展宏圖,誰知齊王不理。他若回心轉意,我立馬往回走就顛兒顛兒地。為了仁政大業,怎麽能和那些小丈夫一樣,三句話不合就麵紅耳赤青筋暴起?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意。話又傳到尹士那裏,尹士慚愧得無地自容,歎口氣道:“士,誠小人也”。看見了?“士誠小人也”,古人是沒有標點符號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那麽名字終究也就是個名字,人生還是自己活出來的。順心快活了,阿狗阿貓,土根才發又有什麽關係?武王不是叫姬發麽?周公也就叫個姬旦而已。
七年六月八日 雙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