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藏身！
女兒正在樓下做她的功課，右手起處如高山飛瀑，左手落時似卷地春雷，我的小木屋在她的震撼之下搖搖欲墜。我隻能木然地卷縮在樓上的角落。飛瀑流水綿綿不盡，春雷翻卷滾滾不絕，我所能做的便隻有等待。不過我還是暗自慶幸。幸虧女兒的一雙小手依然柔弱，幸虧老師隻教了她每隻手同時按三個鍵，幸虧女兒每隻手隻有五根手指，如果彈琴的是一條大蜈蚣，嚇！我竟不敢想下去。所以女兒並沒有錯，錯在鋼琴。誰叫它有這許多鍵來！
長笛便沒有錯嗎？妻在另一頭擺弄她的長笛，一串琶音就如一行白鷺上青天，竟能穿過鋼琴的縫隙，脫窗去了。女兒的十根手指怎麽就摁不住這一支棍子呢？饒是鋼琴傲慢地在樓上樓下盤旋咆哮，那長笛尖銳地在鋼琴的影子裏閃躍騰挪，竟是遊刃有餘。你為什麽將鋼琴留與我的這最後的一絲絲空隙也填了去呢？
我依舊卷縮在凳上，兩眼寂寂地看者我的摯友。他正默默地臥於眼前的案上，從容而舒展。暗紅的軀體，在幽幽的燈下，泛著溫暖的光，糯糯的，並不耀眼。清泠泠地七根絲弦，靜靜地張者，等待我的問話。和他的問答唱和裏，總有大悲大喜，便是我的大快樂。從伏羲神農到子牙仲尼，過往聖賢常在弦間穿梭；從陽關落日到瀟湘煙波，四時風光都從案上生起。他與我講論時，娓娓而道，款款而談，我猶愛這咿咿唔唔，嗯嗯呀呀，全不與他人相幹。又何必與鼓號鈸鐃擁擠一處拳腳囂張？又何必逞一己之樂敲窗拍壁攪擾四鄰？若使興起，也不過清茶淡酒，一簫一瑟，相知相親而已，從不把人逼到角落裏去的。即或不言不語，人看著他，也能氣血舒展，心底安平。琴容也大，琴心也寬，一挑一抹，竟夠我揣摩畢生呢。
我這樣想著，已是漸漸的入了夜了。女兒和妻的猖狂也不知何時息了。風清月明，天地歸於寧靜。這便是我的時候，是我和我的朋友的時候了。我收拾心思，坐直了身，沉一口氣直下丹田，緩舒雙臂，右手輕勾，左手漫行，於是，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二00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