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罪”辯

(2022-08-24 07:00:44) 下一個

曆史是經過後人改造的,所以它也隻是屬於後人。
曆史真實的意義存在於過去,經過改造的曆史影響著後世。
我們在曆史真相和偽史的作用這兩個事實之間徘徊,並不知道真理在於何方。



聖大王老堯晚年覺得有些累了,就想退居二線。他把舜叫過來,說,“小夥子,我考察了你三年,你不錯不錯,這樣吧,你來代理皇帝。”舜當時實在已經不算年輕,但他還是一下子感到血都湧到頭頂,忙說“不行不行,我德才都不夠……”,不過最後他假裝地勉強答應了。

一當上代理皇帝,他就幹了一件具有深遠曆史影響的事。《尚書 • 舜典》寫道:“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鹹服。”這便是說,舜一舉粉碎了一個反動集團,把這四夥人定了罪,從而確立了自己的領導地位。和炎黃大戰一類部族間的“野狗爭食”性的外部鬥爭不同,這是華夏民族曆史上有記載的第一次權力內部的政治鬥爭。但是這場鬥爭,從動機到結果,其正義性卻都十分的可疑。

舜的這一生幹了些什麽?作為官方文獻的《舜典》描寫道:“五典克從”、“百揆時敘”,舜的貢獻主要在於光大人倫五常,善於使用幹部。所以,嚴肅處理共工、驩兜、三苗和鯀(四凶)這些犯了嚴重錯誤的幹部職工就成了舜的正確路線的光輝典範。可是,有趣的是,“四凶”究竟犯了什麽罪?罪惡又有多麽深重?

曆史是勝利者的讚美詩。舜幹的這件事,受到了後人讚頌,而讚頌勝利者和醜化失敗者總是分不開的。有一本寫成於漢以後隋以前的書,叫《神異經》,說共工“蛇身人首”,“頑愚”,而鯀則是個“人形而身多毛”的怪物,“為人自用,欲為欲息”,都是非人的東西。這樣神話了的描寫,雖然也折射著曆史的影子,但是從不同的立場可以作不同的解析,譬如我們現在就有一個詞,叫做“妖魔化”。“妖魔化”實在是中華史學千年不變的伎倆。那麽,這本書對共工和鯀的指控看來難以作數。

在成書於漢初的《史記》中,太史公則是另一種說法。“驩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辟。四嶽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嶽強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亂。”驩兜的過失是推薦共工繼承帝位,而共工“淫僻”,鯀則治水失敗,三苗幾次暴動,這些都是舜決定給“四凶”以處分的理由。司馬遷的看法主要來自於《尚書》,繼承了正統的解釋,不過浸透了孔聖人的“春秋大義”的《左傳》裏頭就有了比他更進一步的發揮。

《左傳 • 文公十八年》裏頭有一段議論:“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凶德,醜類惡物,頑嚚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少嗥氏有不才子,毀信廢忠,崇飾惡言,靖譖庸回,服讒搜慝,以誣盛德,天下之民謂之窮奇。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檮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凶,增其惡名,以至於堯,堯不能去。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謂之饕餮。”杜預為這段話做的注,稱渾敦即驩兜,窮奇是共工,檮杌無非是鯀,饕餮自然是三苗。驩兜掩義隱賊,與惡比周,和共工這個壞人穿一條褲子;共工不忠不信,狂妄不尊,惡言誹謗聖德;鯀自大傲慢,愚蠢頑劣,不服領導;三苗貪得無厭,揮霍無度,罪大惡極。且不論杜預說法的然否,後儒對舜製造的這個天下第一大案的定性多宗此說。這裏隻有結論,沒有支持這個結論的基本事實敘述。

左丘明的這本書成於戰國時期,因為是孔儒一門的真傳,所以也被後世列為官方正史,影響之廣泛,以致掩蓋了其它的聲音。這裏說其它聲音,就包括對於舜所鍛煉而成的這個天下第一大案,曆史上曾經就有過不同的意見。在另一部與《左傳》成書時間相去不遠的曆史文獻《竹書紀年》中,有一個非常簡潔而且明確的陳述:“堯欲禪舜,共工、鯀諫以為不可。舜即位,殛鯀於羽山,流共工於幽州。”



秦皇焚書將關於華夏上古曆史的記錄消滅殆盡,漢武尊儒又將焚餘的一點殘渣以儒家史觀做了改造。後世關於“四罪”案的描述和批判都在孔儒“禮”的政治倫理基礎上建立起來,但並不意味著戰國以前對於此案就沒有別的聲音。晉太康年間在河南汲縣出土的戰國時期魏國史官所著的《竹書紀年》,在記錄史實方麵與《史記》之類正統史傳多有差別,而且不少都從後來發掘的甲骨文金文殘片中獲得印證。《竹書紀年》對“四罪”案的解說,也更符合自然人性在權利社會的演繹邏輯,並且可以與《尚書》所提供的環境一起參詳和推斷。雖然《尚書》本身還有古文今文之爭,雖然錢賓四幹脆認為其中《周書》以前各篇章原本就是偽書,但是偽作之書記敘的事情未必就是空穴來風,除斷語以外的事件描述就會有參考的價值。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事情的源頭。

《尚書》首篇的《堯典》,竟是一部饒有趣味的獨幕劇的劇本。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華夏民族的政治活劇,就是從《堯典》開始的。堯的時代,“光被四表”、“協和萬邦”,是一個升平盛世。但是接班人問題一直是深謀遠慮的帝堯晚年無法釋懷的重大問題:

場景一:
堯對身邊的大臣說,“愁死我了!誰能做我的接班人呢?”
放齊說,“你兒子丹朱就是個明白人,讓他幹吧。”
堯說,“唉,他已經搞得怨聲載道了,怎麽行?來來來,大家都出出主意,誰來幹這個苦差事好啊。”
驩兜過來插上一嘴,道,“共工不錯啊,他很能幹,一定照顧得過來。”
堯搖搖頭,“共工這家夥總是言行不一自以為是,靠不住啊。”
堯又回頭問四嶽,“如今這水災這麽大,老百姓都快成魚鱉了,誰能去指揮抗洪救災啊?”
群臣紛紛嚷嚷道:“鯀,鯀一定能行。”
堯:“哼!這王八蛋向來不聽話,就知道禍害善類。”
四嶽不以為然:“你不讓他試試,怎麽知道不行呢?”
堯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既然人才不足,死馬就當成活馬,讓他試試吧。”
一試就是九年,鯀果然不行。

場景二:
堯:“四嶽啊,老夫這把椅子坐了七十年了,太累,太累,實在撐不住了,你就坐這兒,來替我吧?”
四嶽:“吼吼,老人家,您嚇死我了。我這副德行怎麽敢當?”
堯說:“大家都暢所欲言,推薦推薦吧。”
群臣就七嘴八舌地對堯說:“老百姓裏頭有個大齡未婚青年,叫虞舜,名聲好像不錯。”
堯:“哦?我好像也刮過一耳朵,仔細說說?”
四嶽道:“我也聽說了,這戶人家挺有意思。舜的爹是個瞎子,好賴不分的東西,他娘愚蠢而又奸詐,還有個弟弟,叫象,自私狂妄得出奇。不過舜倒能恪守孝道,和他們周旋,弄得他們也做不出大的壞事,很有點胸懷喲。”
堯:“哦!那我倒要好好考察他一下。這樣,先把我倆閨女都嫁給他,可以近距離觀察。就這麽定了。”

《堯典》涉及了“四罪”案中的三個主犯,驩兜、共工和鯀。驩兜是近臣,有資格和堯討論接班人的人選,共工和鯀不受堯的待見,既有人品問題,也有能力問題。但是,堯在位這麽多年沒有處分他們,說明他們並沒有太多實際的罪過。司馬遷說,舜代理皇帝以後“歸而言於帝”,堯才對他們做出處分,事情就和舜有了微妙的關係。

舜的發跡是很有一點故事性的。《尚書 • 舜典》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是“虞舜側微”,舜出身貧賤。出身貧賤的人總需有些過人之處才能出人頭地,據四嶽說,舜的過人之處就是孝。司馬遷《史記》道,他的父親愚蠢母親奸詐,一個弟弟又狂悖自私,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一家人都千方百計地想殺了這個大兒子。舜的青年時期就在和父母兄弟的周旋之中度過,以德報怨,“克諧以孝”,謹奉子道,因此而贏得了群眾的讚譽,儼然是一個曆代官家都喜歡樹立的道德典型。

舜的孝是家事,也是私德,不同於後來的大禹治水之功,憑此立身廟堂,困難一定會有的,首先就是有人不服。其實帝堯禪位,也並沒有首先考慮到舜。堯起先叫大家推薦,後又自己選定四嶽,即便舜被選拔進幹部隊伍以後,堯對他依然進行了長時間的考察,這些均可以看出,舜在當時也並非眾望所歸的不二人選。因此,舜上台以後,鞏固權力是不可回避的當務之急。共工和鯀反對他的繼位以及驩兜推薦共工,理所當然便可以被視為反舜政治同盟,是首先需要給予鎮壓的。這裏還有一些細節值得玩味:同樣是推薦別人,放齊推薦了堯的兒子丹朱,而丹朱也是個壞人,放齊卻不算與惡“比周”,是可以原諒的;四嶽堅持讓鯀去治水,給抗洪救災大業造成巨大損失,但他為舜說過好話,所以也就不需要為所薦非人負什麽責任。至於三苗作亂,在當時本是尋常之事,不過是“比之三凶”(《左傳 • 文十八》),強行並案處理罷了。

當然,無論如何爭辯,舜的“四罪而天下鹹服”是最後的結果了。那麽天下為什麽“鹹服”了呢?或者是因為他明辨善惡,或者是因為他賞罰分明,或者因為他公正嚴明,不過我覺得,主要還是讓他的專政手段給嚇的。老舜,在中國權力轉移的曆史上,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九年四月四日
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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