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15)
文|李輝
到南京,看楊苡
楊苡1936年攝於天津照相館
楊苡1938年在昆明大西門內青雲街所住的房屋
到南京許多次,一定會去看楊苡先生。
2018年12月21日,楊正潤先生邀請我前往南京,在“傳記工作坊”做一個關於巴金的演講,標題為:《隨想錄》裏的那些前輩。講座那天,南京下雨。第二天,雨過天晴,正好是前去探望百歲楊苡老人的好機會。
一個月前,趙蘅大姐告訴我,母親得了膽結石,需要做手術。我一直擔心此事,怕有危險。畢竟百歲老人,這個手術萬一失敗怎麽辦?去南京之前,問趙蘅她才告訴我,姐弟仨人意見一直,應該放棄。
2018年12月23日南京看望百歲楊苡
放棄手術,這是他們最好的決定。老太太一輩子都愛吃黃油、蛋黃,這導致膽結石增大的機會。老太太躲過一劫,幸運,幸運!
見到老太太,身體真是不錯。我說,你同意放棄手術太正確了。這樣,我又可以見到你,聽你聊天了。這一天,楊苡先生題贈新版《呼嘯山莊》,稱我們為“小友”。是的,在百歲老人麵前,我們怎能不是小友?
2017年我在南京,12月5日也去探望98歲的楊苡先生。兩人對坐,聽她聊天,從天津到西南聯大,到她熟悉的諸多前輩。記憶力之好,身體之好,聊幾個小時也不停下,還自己拿起熱水壺為我倒水。看看她,讚歎不已。
2017年6月25日與畢飛宇一起探望楊苡先生
2017年12月5日探望98歲高齡的楊苡先生
厲害的是,姐姐楊敏如一百零一歲了,顧隨的學生、葉嘉瑩的師姐,以研究唐詩宋詞著稱。前年春節,她百歲時我去看她。她說:“你不要再來看我了,我還要寫關於《紅樓夢》的文章。”
這一天,楊苡拿出一摞摞書信,還有西南聯大寫的詩,遞給我。兩個筆記本上的詩,拿在手上,翻了又翻,舍不得放下。我拿出手機拍照。
回到北京,讀楊苡在西南聯大期間寫下一首首詩。第一首詩《夜鶯曲》寫於1939年,正好那年楊苡20歲。1942年平安夜,她又寫下詩歌《聖誕夜》。
這些詩,多麽美麗!
相識楊苡這些年
1938年楊苡離開天津之前,在閨蜜孫以藻、馮驥才嶽母家的花園留影
1938年楊苡在昆明西南聯大期間
認識楊苡,應該是2003年,在北京楊憲益先生的家中。一晃,多年就過去了。
一直聽楊憲益談他的兩個妹妹,一是楊敏如,一是楊靜如(後改名為楊苡)。讀過楊苡翻譯的《呼嘯山莊》,更為直接的原因,是因為我與陳思和在複旦開始研究巴金。
八十年代初研究巴金時,她所寫巴金的文章,以及她整理出版的巴金書簡《雪泥集》,是我們的必讀之書。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時常與楊憲益見麵,他總會提到這位住在南京的妹妹楊苡。戴乃迭去世之後,我請楊憲益去鄭州越秀學術講座談《中外打油詩比較》,他一邊喝酒,一邊演講,頗為有趣。
八十年代初楊苡與沈從文在沈從文家
黃裳、巴金、楊苡八十年代在巴金家
楊苡與巴金在巴金寓所
在鄭州,我拿出錄音,請楊憲益談他在天津、英國乃至“文革”期間入獄的故事。回到北京,將之整理出來。2000年,我終於寫出《一同走過:楊憲益與戴乃迭》畫傳的文稿。我將之寄至南京,請楊苡教正。從此,我們有了長達多年的通信往來。
2001年我與楊苡第一次通信。沒有見過麵,楊苡客客氣氣地稱我為“李輝先生”。她本來以為我是與邵燕祥年歲接近的人,等見過麵,她便習慣叫我“李輝”,信中不止一次還親切地稱我“陽光小男孩”。當時我已快接近半百了,可是,在這位老人眼中,晚輩還是年輕人,還是小孩子。
我寫的“大象人物聚焦書係”的《楊憲益戴乃迭:一同走過》,由大象出版社2003年出版。這一年,楊苡正好住在北京女兒趙蘅家中,我送去請她讀讀。她讀後,寫來一封長信:
李輝:
我在郵局買了幾隻怪信封,隻能給“過得著”的朋友寫幾個字,特別滑稽,是不是?
我想還有半個多月總該回南京了,我還是習慣住在北方,但是吃卻是南方口味,跟我哥一樣!
我每次翻閱《一同走過》都會“熱淚盈眶”,如果母親還活著,能看到這書,多好!我們全家都喜歡你,感謝你!真的,小李輝!我常說我這次在北京住這麽久,也是因為我認識了好幾位非常具有凝聚力的年輕人(而且姓李的特別跟我有緣!),認識你是我多年向往的。這不是胡亂吹捧,因為你有名氣,而是我喜歡你的style(文風,風格,筆調,文筆,筆觸都不如說style)特別是往往在最後有神來之筆!
我現在沒空寫長信(回去後也許可以寫),因為李斧催我快把“夢李林”寫出來,他的作風是美國式的,我的“忘年交”們總是忘記了我已84歲,快完了,真的!因此我離開北京也不免有點依戀,都是“見一次少一次”了,這是李瑞玨生前多次跟我說的。不知怎麽,他們李家人特別跟我親近,使我很窘,但又的確有點“故事”,也不完全是tragedy,隻是一個已故少女的dream而已!
祝永遠筆健!
楊苡
2003.9.1
2010年10月19日來信之一
2010年10月19日來信之二
2008年10月20日生日祝福 (1)
2008年10月20日生日祝福 (2)
2010年10月20日生日賀卡
楊苡老人喜歡聊天,可惜她遠在南京,偶爾去一次,也隻能呆上半天。不過,所談不多,每次卻都極為開心。話題漫天飛,信馬由韁,跑到哪裏是哪裏。巴金、李堯林、穆旦、沈從文、蕭乾、蕭珊、黃裳、汪曾祺、陳白塵、……她的記憶極好,也善於講述,諸多細節描述得繪聲繪色,頗為生動。
記得2004年秋天,巴金1925年就讀的南京東南大學附中,請我去為師生們談談我眼中的巴金,11月25日正好是巴金的生日。在此之前,胡風也在這所附中念過書。巴金1931年創作的小說《死去的太陽》,寫上海、南京的五卅運動,其中就有胡風的影子。
我寫信告訴楊苡要去南京。八十幾歲的她,聽說我要去,就在家裏收拾東西。結果,一根電線絆倒她,摔成骨折。到了南京,我趕緊去鼓樓醫院看她。她躺在過道上,等著治療。這一次,我實在感到對不住她。演講之後,我再去家中看她。她躺在床上,拍下這張令人難忘的場景。
2004年11月,傷後躺在床上的楊苡
這些年,每當我過生日時,楊苡都會寄來賀卡與信件。我很享受這種幸福。兩年前,生日之際,我專門寫過一篇楊苡寄給我的賀卡與信件,標題為《老人祝福,生日永遠快樂》。的確,我享受老人們的每一次祝福。
“了不起的楊憲益”
楊苡談得最多的,當然是哥哥楊憲益。楊苡在寫給我的信中,把哥哥稱作“了不起的楊憲益”。的確,在她心中,哥哥無法替代!
幼年的楊苡跟母親在照相館
楊苡、楊憲益和母親
左起:楊憲益、母親、楊苡、楊敏如
敏如老師惜墨如金,但偶有文章,卻很精彩。戴乃迭去世後,楊敏如老師撰文懷念嫂嫂,在題為《替我的祖國說一句“對不起,謝謝!”》文章中,她這樣寫道:“我的畏友,我的可敬可愛的嫂嫂,你離開這個喧囂的世界安息了。你生前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謝謝',甚至文革中關在監獄,每餐接過窩頭菜湯,你也從不忘說'謝謝'。現在,我要替我的祖國說一句:‘對不起,謝謝!'”
我覺得,在所有悼念戴乃迭的文章中,這是最有震撼力的一句話!
遠在南京的楊苡老師,與姐姐一樣,最關心的是哥哥。記得幾年前,她又在家裏摔倒腿部骨折,臥床多日。但她一再說:“我會好的,我還要到北京去,為哥哥過生日。”2008年冬天,89歲的楊苡真的在女兒的陪同下,來到北京,慶賀哥哥94歲華誕。
2009年楊苡在哥哥楊憲益家中。李輝 攝
2009年9月下旬,我將去南京,行前特地去小金絲胡同家中探望他,以便將他的近況轉告他的妹妹楊苡。外表看,他與前不久沒有太大差別,臉色紅潤,神態慈祥。一開口說話,卻讓我有些吃驚。聲音低而嘶啞,幾乎沒有清晰的字句。
不過,交談幾句後,開始恢複正常,與以前一樣可以連貫地與人交談,聲音也不再細弱無力。他指指脖子,說,喉嚨裏長了東西。我一看,脖子上可以看到一個鼓起的包,是瘤子在擠壓聲帶。他還是習慣地拿起一枝煙。如以往一樣,我為他點燃一支煙。
我們閑談。我告訴他,楊苡老師說冬天她還要來北京住幾個月,等著為你祝壽。他說,他們家裏人都長壽。“我母親活到了96,我今年也快95了。夠了。”很驕傲的樣子,說完,淡淡一笑,又吸上一口煙。
2009年11月,離開北京之前,我去煤炭總醫院看望楊憲益。90歲之前,抽煙、喝酒的他,從來沒有住過醫院,這一次,他卻住院了。幾天之後,11月23日,接到楊苡電話,告訴我,她的哥哥走了。
11月29日這天晚上,吉林衛視“回家”欄目,特地重播四年前拍攝的《楊憲益戴乃迭:惟愛永恒》。
楊憲益戴乃迭同遊英國湖區
麵對鏡頭,楊先生沉著而從容,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講述自己與戴乃迭的故事。他的話語不多,但卻言簡意賅,富有含蘊。節目結尾部分,采訪者問:戴乃迭的骨灰是如何安排的,有墓地嗎?
楊先生一邊抽煙,一邊慢慢說:“都扔了。”
“為什麽不留著?”
他指指煙灰缸,反問:“留著幹什麽?還不是和這煙灰一樣。”
煙灰缸的特寫。然後,鏡頭移到楊先生臉上。他顯得格外平靜,又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幾絲煙霧,嫋嫋而上,在他眼前飄過。
“了不起的楊憲益”,一直活在妹妹們的心中!
2009年3月22日,這是最後一次我為楊憲益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