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輝 到南京,看楊苡 楊苡1936年攝於天津照相館 楊苡1938年在昆明大西門內青雲街所住的房屋 到南京許多次,一定會去看楊苡先生。 2018年12月21日,楊正潤先生邀請我前往南京,在“傳記工作坊”做一個關於巴金的演講,標題為:《隨想錄》裏的那些前輩。講座那天,南京下雨。第二天,雨過天晴,正好是前去探望百歲楊苡老人的好機會。 一個月前,趙蘅大姐告訴我,母親得了膽結石,需要做手術。我一直擔心此事,怕有危險。畢竟百歲老人,這個手術萬一失敗怎麽辦?去南京之前,問趙蘅她才告訴我,姐弟仨人意見一直,應該放棄。 2018年12月23日南京看望百歲楊苡 放棄手術,這是他們最好的決定。老太太一輩子都愛吃黃油、蛋黃,這導致膽結石增大的機會。老太太躲過一劫,幸運,幸運! 見到老太太,身體真是不錯。我說,你同意放棄手術太正確了。這樣,我又可以見到你,聽你聊天了。這一天,楊苡先生題贈新版《呼嘯山莊》,稱我們為“小友”。是的,在百歲老人麵前,我們怎能不是小友? 2017年我在南京,12月5日也去探望98歲的楊苡先生。兩人對坐,聽她聊天,從天津到西南聯大,到她熟悉的諸多前輩。記憶力之好,身體之好,聊幾個小時也不停下,還自己拿起熱水壺為我倒水。看看她,讚歎不已。 2017年6月25日與畢飛宇一起探望楊苡先生 2017年12月5日探望98歲高齡的楊苡先生 厲害的是,姐姐楊敏如一百零一歲了,顧隨的學生、葉嘉瑩的師姐,以研究唐詩宋詞著稱。前年春節,她百歲時我去看她。她說:“你不要再來看我了,我還要寫關於《紅樓夢》的文章。” 這一天,楊苡拿出一摞摞書信,還有西南聯大寫的詩,遞給我。兩個筆記本上的詩,拿在手上,翻了又翻,舍不得放下。我拿出手機拍照。 回到北京,讀楊苡在西南聯大期間寫下一首首詩。第一首詩《夜鶯曲》寫於1939年,正好那年楊苡20歲。1942年平安夜,她又寫下詩歌《聖誕夜》。 這些詩,多麽美麗! 相識楊苡這些年 1938年楊苡離開天津之前,在閨蜜孫以藻、馮驥才嶽母家的花園留影 1938年楊苡在昆明西南聯大期間 認識楊苡,應該是2003年,在北京楊憲益先生的家中。一晃,多年就過去了。 一直聽楊憲益談他的兩個妹妹,一是楊敏如,一是楊靜如(後改名為楊苡)。讀過楊苡翻譯的《呼嘯山莊》,更為直接的原因,是因為我與陳思和在複旦開始研究巴金。 八十年代初研究巴金時,她所寫巴金的文章,以及她整理出版的巴金書簡《雪泥集》,是我們的必讀之書。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時常與楊憲益見麵,他總會提到這位住在南京的妹妹楊苡。戴乃迭去世之後,我請楊憲益去鄭州越秀學術講座談《中外打油詩比較》,他一邊喝酒,一邊演講,頗為有趣。 八十年代初楊苡與沈從文在沈從文家 黃裳、巴金、楊苡八十年代在巴金家 楊苡與巴金在巴金寓所 在鄭州,我拿出錄音,請楊憲益談他在天津、英國乃至“文革”期間入獄的故事。回到北京,將之整理出來。2000年,我終於寫出《一同走過:楊憲益與戴乃迭》畫傳的文稿。我將之寄至南京,請楊苡教正。從此,我們有了長達多年的通信往來。 2001年我與楊苡第一次通信。沒有見過麵,楊苡客客氣氣地稱我為“李輝先生”。她本來以為我是與邵燕祥年歲接近的人,等見過麵,她便習慣叫我“李輝”,信中不止一次還親切地稱我“陽光小男孩”。當時我已快接近半百了,可是,在這位老人眼中,晚輩還是年輕人,還是小孩子。 我寫的“大象人物聚焦書係”的《楊憲益戴乃迭:一同走過》,由大象出版社2003年出版。這一年,楊苡正好住在北京女兒趙蘅家中,我送去請她讀讀。她讀後,寫來一封長信: 李輝: 我在郵局買了幾隻怪信封,隻能給“過得著”的朋友寫幾個字,特別滑稽,是不是? 我想還有半個多月總該回南京了,我還是習慣住在北方,但是吃卻是南方口味,跟我哥一樣! 我每次翻閱《一同走過》都會“熱淚盈眶”,如果母親還活著,能看到這書,多好!我們全家都喜歡你,感謝你!真的,小李輝!我常說我這次在北京住這麽久,也是因為我認識了好幾位非常具有凝聚力的年輕人(而且姓李的特別跟我有緣!),認識你是我多年向往的。這不是胡亂吹捧,因為你有名氣,而是我喜歡你的style(文風,風格,筆調,文筆,筆觸都不如說style)特別是往往在最後有神來之筆! 我現在沒空寫長信(回去後也許可以寫),因為李斧催我快把“夢李林”寫出來,他的作風是美國式的,我的“忘年交”們總是忘記了我已84歲,快完了,真的!因此我離開北京也不免有點依戀,都是“見一次少一次”了,這是李瑞玨生前多次跟我說的。不知怎麽,他們李家人特別跟我親近,使我很窘,但又的確有點“故事”,也不完全是tragedy,隻是一個已故少女的dream而已! 祝永遠筆健! 楊苡 2003.9.1 2010年10月19日來信之一 2010年10月19日來信之二 2008年10月20日生日祝福 (1) 2008年10月20日生日祝福 (2) 2010年10月20日生日賀卡 楊苡老人喜歡聊天,可惜她遠在南京,偶爾去一次,也隻能呆上半天。不過,所談不多,每次卻都極為開心。話題漫天飛,信馬由韁,跑到哪裏是哪裏。巴金、李堯林、穆旦、沈從文、蕭乾、蕭珊、黃裳、汪曾祺、陳白塵、……她的記憶極好,也善於講述,諸多細節描述得繪聲繪色,頗為生動。 記得2004年秋天,巴金1925年就讀的南京東南大學附中,請我去為師生們談談我眼中的巴金,11月25日正好是巴金的生日。在此之前,胡風也在這所附中念過書。巴金1931年創作的小說《死去的太陽》,寫上海、南京的五卅運動,其中就有胡風的影子。 我寫信告訴楊苡要去南京。八十幾歲的她,聽說我要去,就在家裏收拾東西。結果,一根電線絆倒她,摔成骨折。到了南京,我趕緊去鼓樓醫院看她。她躺在過道上,等著治療。這一次,我實在感到對不住她。演講之後,我再去家中看她。她躺在床上,拍下這張令人難忘的場景。 2004年11月,傷後躺在床上的楊苡 這些年,每當我過生日時,楊苡都會寄來賀卡與信件。我很享受這種幸福。兩年前,生日之際,我專門寫過一篇楊苡寄給我的賀卡與信件,標題為《老人祝福,生日永遠快樂》。的確,我享受老人們的每一次祝福。 “了不起的楊憲益” 楊苡談得最多的,當然是哥哥楊憲益。楊苡在寫給我的信中,把哥哥稱作“了不起的楊憲益”。的確,在她心中,哥哥無法替代! 幼年的楊苡跟母親在照相館 楊苡、楊憲益和母親 左起:楊憲益、母親、楊苡、楊敏如 敏如老師惜墨如金,但偶有文章,卻很精彩。戴乃迭去世後,楊敏如老師撰文懷念嫂嫂,在題為《替我的祖國說一句“對不起,謝謝!”》文章中,她這樣寫道:“我的畏友,我的可敬可愛的嫂嫂,你離開這個喧囂的世界安息了。你生前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謝謝',甚至文革中關在監獄,每餐接過窩頭菜湯,你也從不忘說'謝謝'。現在,我要替我的祖國說一句:‘對不起,謝謝!'” 我覺得,在所有悼念戴乃迭的文章中,這是最有震撼力的一句話! 遠在南京的楊苡老師,與姐姐一樣,最關心的是哥哥。記得幾年前,她又在家裏摔倒腿部骨折,臥床多日。但她一再說:“我會好的,我還要到北京去,為哥哥過生日。”2008年冬天,89歲的楊苡真的在女兒的陪同下,來到北京,慶賀哥哥94歲華誕。 2009年楊苡在哥哥楊憲益家中。李輝 攝 2009年9月下旬,我將去南京,行前特地去小金絲胡同家中探望他,以便將他的近況轉告他的妹妹楊苡。外表看,他與前不久沒有太大差別,臉色紅潤,神態慈祥。一開口說話,卻讓我有些吃驚。聲音低而嘶啞,幾乎沒有清晰的字句。 不過,交談幾句後,開始恢複正常,與以前一樣可以連貫地與人交談,聲音也不再細弱無力。他指指脖子,說,喉嚨裏長了東西。我一看,脖子上可以看到一個鼓起的包,是瘤子在擠壓聲帶。他還是習慣地拿起一枝煙。如以往一樣,我為他點燃一支煙。 我們閑談。我告訴他,楊苡老師說冬天她還要來北京住幾個月,等著為你祝壽。他說,他們家裏人都長壽。“我母親活到了96,我今年也快95了。夠了。”很驕傲的樣子,說完,淡淡一笑,又吸上一口煙。 2009年11月,離開北京之前,我去煤炭總醫院看望楊憲益。90歲之前,抽煙、喝酒的他,從來沒有住過醫院,這一次,他卻住院了。幾天之後,11月23日,接到楊苡電話,告訴我,她的哥哥走了。 11月29日這天晚上,吉林衛視“回家”欄目,特地重播四年前拍攝的《楊憲益戴乃迭:惟愛永恒》。 楊憲益戴乃迭同遊英國湖區 麵對鏡頭,楊先生沉著而從容,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講述自己與戴乃迭的故事。他的話語不多,但卻言簡意賅,富有含蘊。節目結尾部分,采訪者問:戴乃迭的骨灰是如何安排的,有墓地嗎? 楊先生一邊抽煙,一邊慢慢說:“都扔了。” “為什麽不留著?” 他指指煙灰缸,反問:“留著幹什麽?還不是和這煙灰一樣。” 煙灰缸的特寫。然後,鏡頭移到楊先生臉上。他顯得格外平靜,又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幾絲煙霧,嫋嫋而上,在他眼前飄過。 “了不起的楊憲益”,一直活在妹妹們的心中! 2009年3月22日,這是最後一次我為楊憲益拍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