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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茨岡 | 收書人說

(2025-10-04 10:14:03) 下一個
 盤絲洞 洞見 自由的茨岡

                 收書人說

我經常看著我的書櫃發愁,既愉快又發愁。愉快是因為由衷的愛書,發愁是因為這麽多書該弄到哪裏去?

 

因為沒錢,我在此間沒有自己的房子,我住的幹休所完全是賴父母的蔭庇。如今父親已故去多年,母親也已經高齡到天花板了,雖還健旺,但規律無情。金嶽霖先生八十八歲壽辰之際,馮友蘭先生送了一副對聯,首聯八個字——何止於米,相期於茶。米字拆解即上下兩個八,中間一個十,所以將88歲稱為“米壽”,而茶字的草字頭為“廿”,二十的意思,下麵的“木”拆為“八十八”。八十八加二十,即一百零八歲的意思。俺娘雖說早已過了米壽,但“茶壽”隻是跟遙遠地平線上的共產主義一樣可望不可即。

 

一旦摧折,書去何處?

 

在銀灘倒有個陋室,雖然不大,但總能收拾出一間來放書。開車來去,也帶了一些好書。於是興致勃勃的按房間尺寸買書櫃,一排排的書擺放整齊後,站在那兒打量,心中竟會有一絲無暇做南麵王的意興。

 

僅過了一年,樂極生悲。當我從嶺南避冬歸來,又在家裏盤桓了幾日,回到銀灘才發現大事不好:不僅冰箱發黴,不僅電視機布滿了斑點,不僅茶幾腿兒長了苔蘚,不僅衣物發黴……

 

我的書凡是在離地三層擺放的,全部長毛生蘚!

 

因為潮濕。

 

徹底壞了的有張潔當年提到過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選集》,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其中《美人集》、《父親集》、《愛情集》漚成了泥,同樣漚成泥的有《海外竹枝詞》,有光緒年間刻印的《石頭記》……

 

心都在滴血。

 

晾曬了幾天,又買回幾個書櫃,這回懂事兒了,書櫃下三層一律空置。

 

這回回家呆的時間比較長,就打算清理書籍。以前也清理過幾次,第一次清理的是期刊,像《當代》創刊號,頭條我記得是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還有《讀書》創刊號,裏麵有一篇由當時的中宣部理論局局長李洪林撰寫的《讀書無禁區》,還有《長江文學叢刊》1981年第一期,上麵有趙振開由地下轉到地上的中篇小說《波動》……

 

好像幾毛錢一斤呢!

 

第二次清理的是回憶錄,什麽人的都有,好像有一次回憶錄熱,退下來的老幹部好多都在寫。印出來就會送我父親,還寫上“指正”一類套話。

 

我父親拒絕“指正”,因為他根本不看。

 

但是我看,我就是想看看這些人怎麽寫自己平淡的一生。我看過一位高院院長的回憶錄,他回憶自己戎馬倥傯的戰爭年代(其實已經是1949年初)時說,他帶領一支武工隊前往新區,十幾個人的武工隊除了每人一匹馬以外,“每個人一挺機關槍”。我委實被嚇到了,不是被我軍精良的裝備嚇到,而是……小時候我家住在軍營裏,我經常會看到有的戰士軍裝肩膀上縫著厚厚的補丁,而且還針腳密密麻麻的如同縫紉機軋過一般。我問我媽,我媽告訴我那是扛機槍的,因為機槍重,經常會磨破軍裝,所以打了堅硬的補丁。而且我還知道了機槍手還必須有一個副射手,負責搬運彈藥並且隨時頂替壯烈犧牲的射手。我於是給我父親講了他這位下屬回憶自己的機關槍生涯,我父親一邊看報一邊回答:胡說!

 

找來了收破爛的師傅,廢紙價格降到兩毛錢一斤了。

 

第三次清理的目標是從新華書店內部發行組買的所有圖書。那時也不知道哪根筋抽著了,各個省的新華書店都成立了內部發行組。隻要拿著機關開出的證明,便可以在內部發行組的圖書室裏隨意選擇。所謂機關證明,也僅僅是證明你爹的職務。

 

這裏是我當年買書最多的地方,我買了瑞典共產黨人寫的《和平的反革命》,買了《赫魯曉夫回憶錄》,買了朱可夫的《回憶與思考》,買了華西列耶夫斯基的《畢生的事業》,買了錫蘭——現在誰還知道錫蘭——共產黨人寫的《赫魯曉夫主義》,買了日本留學生的談話錄《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嗎》,結論當然不是。文學方麵買了前蘇聯的《州委書記》、《你到底要什麽》、《熱的雪》,還按期買了《摘譯》、《外國文藝》以及《世界電影》和《外國電影劇本選……

 

當廢紙賣的時候收破爛大叔告訴我一毛錢一斤。

 

最後一次就是昨天。我變得比前幾年略微聰明了一點,主要是幾次清理後留下的書比較珍惜,便決定找找看有沒有收舊書的人。網絡真是個好東西,還真給我找到了,而且還有電話號碼!我打過去,是一位女士接電話,說他們專門收舊書,而且隻收社科類。

 

當下約定了時間。

 

昨天中午,我給這位女士打電話,她說她丈夫已經出發了,讓我在門口迎一下。

 

在門口站了三五分鍾,見一輛三輪載貨摩托車朝我駛來,然後停車,老師傅笑吟吟的下車,自報家門說是收書的。

 

我趕緊把他迎上二樓。

 

攀道都是要從熟人開始攀的,他說他曾經在省史誌辦工作過幾天,我就問他可認識一個叫杜凡的懶散書生?他說當然認識,他是我們主任,就是他把我調去的,他離開後我也走了。

 

我說他是我的忘年交。

 

他說他死了三年了。

 

我大驚,我竟不知道!也是因為我長年在外地流竄,消息自然閉塞。懵懂了片刻,我又問:我還認識他一個好朋友徐無鬼,好像還是個政協委員……

 

他脫口而出:曾X東,也死了。

 

本來還有幾位要打聽的,竟不敢再問了!恓惶間想起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因為有了兩位共同好友,我們相互便很自然的親近了許多。我把要清理的書從書櫃裏搬到地上,他一邊翻檢一邊跟我聊天。他說他今年已經78歲了,但真看不出,因為身體很是硬朗。我問他做書的曆史,他說8歲。我驚奇,一個孩子從8歲就開始做書?他一笑:我8歲開始搜集小人書,我那時就有很多成套的小人書,像五十年代版的26《水滸傳》,我也有,現在成交價都是天價。六十年代版的《三國演義》全套六十冊,現在的市場價是八萬元,我也有。

 

我羨慕道:那你發財了呀!

 

他淡淡說沒發上,1966年破四舊一把火全給燒了。

 

他說他這一生都被書毀了,八十年代的好日子來臨時,他的許多熟人朋友都紛紛下海,或做生意,或出國,或開公司,開古舊書店的隻有他一個。開書店雖然跟人家做大生意的人不能比,但也還是有過屬於小人物的歡欣。他對我回憶起八九十年代去江浙滬淘書的日子,江浙滬因為曾經的富庶,加之有良好的文化根底,所以民國以及之前的私人藏書樓特別多。後來由於人人都知道的原因衰敗,大量的古書舊書便流散於市井坊間。他說每次去幾乎都是滿載而歸,他告訴我,“那時也有風光的時候,書店一天的利潤抵我上班一年的工資!”

 

我問他那時一個月工資是多少?

 

他說43塊錢。

 

然後他翻出一本書,笑嗬嗬說你還有這個版啊?我一看,是周揚譯的《安娜卡列尼娜》,他說周揚譯書不行,整人還行。要說《安娜卡列尼娜》,還是草嬰的比較好。周揚這個人一生很複雜,功夫全花在官場了。你算算1949年以後的文藝界的事,除了WG沒有他不參與的,人家說他是“文藝沙皇”。不過那夥文化人誰整誰我都覺得不冤。都說胡風如何如何,他的萬言書我看過,一開頭就狠批朱光潛,說他是“為蔣介石法西斯服務”,哪兒跟哪兒啊這是?那會巴人批聶紺弩,巴金批蕭乾,蕭乾批沈從文,老舍批吳祖光,錢學森批錢偉長,吳晗逮誰批誰。一直折騰到WG,連文藝沙皇也進了秦城。

 

我笑:明人雪庵有一首剃頭詩存世——聞道頭須剃,何人不剃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可憐剃頭者,人亦剃其頭。1974年夏衍在囚室裏想起這首剃頭詩來了,便活剝成一首“整人詩”——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他笑笑,誇我記性好,說四條漢子都是整人好手,三十年代就開始整胡風和魯迅。不過周揚的譯作不具備收藏價值了,沒人能看得下去。

 

看他頗懂書,我便從書櫃裏取出一套《紅樓夢》給他看,並申明不是賣。他接過來看看書脊,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你是在1988年買的吧?

 

我說是,花了我四塊零五毛呢!

 

他微笑,說品相還不錯,好好保存吧。我們國家首次出版《紅樓夢》的是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人文社要到1962年才出第一版。《紅樓夢》熱在國內的興起跟教員有關,他多次在各種場合推薦人們讀《紅樓夢》,還指名要少林寺出身的許世友將軍讀,許和尚抱一本《紅樓夢》讀,想想都是很有意思的畫麵。他還說讀五遍才有發言權,並且說第四回是總綱。

 

我說第四回是說護官符的,教員大概認為階級關係在第四回就清晰了,後來的矛盾衝突就是階級鬥爭了。

 

他說:其實第二回也蠻有意思,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那段話真讓人清醒啊——如今生齒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這回我誇他記性好。

 

我問他生意如何?他歎氣說提不得了,就算有三三兩兩的顧客進店,也都是隨便看一眼就走,很少有人買書。

 

我問他是不是因為人們沒錢了?

 

他說其實買不買書跟有錢還是沒錢關係並不大,開書店的老前輩跟我說,六一年六二年的時候,一臉菜色的革命群眾連飯都吃不飽,但還是要買書的。現在總比那時候好吧?

 

我問那為什麽呢?

 

他說恐怕是兩個原因,一個是對前途很懵懂很迷茫,因此沒有心思讀書;一個是整個社會缺乏文化——讀書還是需要有點文化的。雖然大學裏還開著漢語言文學專業,但是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我們年輕的時候,人家聽說你是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就會問你是寫詩的還是寫小說的?現在人家聽說你是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就會問你是準備考公還是考編?

 

我承認這就是現實,我對他說我有時也會去機場接朋友,到早了就去逛候機樓裏的書店,十年前幾乎是工具書的一統天下,過了幾年工具書不見了,被各種成功學和名人傳記取而代之。上個星期我又去了,發現成功學和名人傳記不見了,大行其道的是各種命理書和星座運程,你說這些變化反映了什麽呢?

 

他一笑:很簡單,形勢好的時候人人發奮自強,所以都買工具書;形勢不大好的時候慕強,所以都讀成功學讀名人傳記;完犢子的時候信命——大致就是這個樣子。

 

他選好了書,然後跟我說價錢:這幾摞五塊錢一本,這幾摞三塊錢一本,剩下這幾摞我就不要了,你看行不行?

 

我說:這幾摞你不要可以,但你能不能都拉走?不要錢,你哪怕找個收廢品的呢,好不好?

 

他說不好,那我按兩塊錢一本把最後這幾摞收了吧。

 

我說萬萬不能再要你的錢,那幾摞也太高了,我不能收你這麽多錢。

 

他說不高不高,你必須收,不收我就不要了。

 

兩個窮人為價格爭執了好久,我要少要,他要多給,後來還是依了他。

 

他從包裏取出一根粗繩子,挽了一個巧妙的結,然後捆紮起一摞書,利索的背在背上。我問你行不行啊?畢竟78歲了。他說沒問題,幹慣了。

 

樓上樓下往返數次,把書裝到了他的載貨三輪車上。

 

要走了,我對他說:宋人柴林鬱有一首禪詩我覺得送給你很合適——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盡光生,照破青山萬朵。

 

他一笑:把而今換成來生就貼切了。

 

他發動三輪車,說再見。

 

我說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樣過一生後悔嗎?

 

他說:不後悔,按自己的意願活一輩子,其實是很難的,但是我做到了。人與人不同,有的想做人上人,有人想看天外天。

 

三輪摩托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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