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懂了沒有?”他站了站,問道。
“啊?”我反應了過來,連連點頭,“聽懂了,聽懂了。”
他使勁盯著我的眼睛,又瞟了瞟我的筆記本,眼神裏流露出明顯的懷疑。他沒有馬上開口,似乎在斟酌詞句。
停了一會,他用一種略為緩和的口氣問:“讀過大學?”
我的筆停了停,點點頭。然後手中的筆又遊走龍蛇起來,很快寫滿一頁,翻了過去。
他猶豫了一下,說:“讀了幾年?”
這回我愣了,筆也停下來,皺起眉頭。我到底算讀了幾年呢?民國二十六年入學,但是跟著學校流亡,一路走走停停,上兩個月課,停一個月。再上兩個月,再走幾個月。讀書的時間總共算起來……
我正踟躕著,他輕笑了一聲,說:“這也要想?”
這輕蔑的態度徹底惹惱了我,我一時血氣上揚。
我猛地站了起來,打了個立正,他一時沒有防備,怔住了。
我朗聲說道:“報告教官!不是要想,是要算。”還沒等他張嘴,我吧嗒吧嗒地說開了:“民國二十六年8月26日入學,上了二個月的課,跟著學校往長沙搬遷。長沙上了17天課,又上船往武漢遷,到了武漢上了一個月,然後遷到重慶,重慶李子壩上了一個月,沙坪壩上了一個月,青木關上了一年零一個半月,不算假期。總共加起來……”我略一思索,大聲說道:“報告教官,一共讀了一年七個月零兩天……半!”
我點著頭,顯得無比認真。自從看過他搓麻賭錢以後,我內心充滿了道德上的優越感,也就有了一點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意思。這樣的頂撞放在以前,我是不敢的。
前後左右的閑聊聲都停了下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宋教官僵在原地。他扶了扶眼鏡,不太自在地掃了掃我的筆記。胸口一起一伏,嘴唇動了兩下,又閉住了。我高高揚著下巴頦,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他站了一會,什麽也沒說,離開了過道。
第二節課,他如常地講著課,眼睛卻看都沒看講台下麵,也沒有再提問一個同學。
我心裏卻是歡呼雀躍,聽得格外認真,雖然很多地方沒聽懂.
氣話歸氣話,課卻不能不補。下了課,我立即屁顛屁顛地去找何助教問問題。何助教很熱心,但比較靦腆。給我們女生解答問題時,總是紅著臉趔開老遠。我們抓住了規律,求他幫忙的時候,要麽作勢幫他洗衣服,要麽猛拍馬屁“何老師,你真有學問。肯定是留過洋的吧?”他也就不好說什麽,老老實實給我們講宋教官講過不知多少遍的東西,講過以後還連連叮囑,讓我們千萬不要去給他洗衣服。
就這樣,鬧了幾次洗衣服的鬧劇以後,我的課總算補了上來。
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邊。
我們的課程學習強調實踐第一、理論第二。無線電學也不例外,講過基本理論以後,就加大了實驗課時,一進教室就是對著電路圖裝各式各樣的線路板。女生學習理論尚且過得去,可無一例外動手能力都比較差。反倒是男生,愛動愛玩,很快就能把線路板組裝得有模有樣,標示線路通暢的小燈泡時不時就閃亮一下,讓人羨慕不已。
我仔細分辨著複雜回路上的電阻位置,把焊錫遞到酒精燈上烤著,小心地把溶化的焊錫滴在木板上,迅即把電阻沾上去。
指尖被焊錫燙了一下,我噓著氣,吹吹指尖。這個電阻可算粘好了。回頭看看身後的李勇,他已經把全部線路都裝好了,正在接電池,電池一放上,小燈泡立刻炫耀地閃著光。
自己真是笨啊,人家可是中學都沒畢業的。我自責著,趕快去找下一個零件。
一聲輕輕的嬌笑聲從前麵傳來,不用抬頭,就知道這是高淑恒了。她的電阻粘得不怎麽樣,可她會粘人。除了一見到何助教就拉著不放,不苟言笑的宋教官見了她也是滿麵春風,細心指點。一來二去,她現在居然成了女生裏程度最好的。
我烤著焊錫,抬頭望了望高淑恒那邊。宋教官一手撐在課桌上,彎著腰給高淑恒講解線路板上的元件。高淑恒一會按指示往線路板上裝著零件,一會抬起頭對宋教官笑一下。她仰著頭,側著臉,微微笑著看宋教官。眼神裏全是崇拜和仰慕,平日裏淩厲的氣勢、傲慢的風度,刹那間蕩然無存,留下來的隻有一個小小的傻傻的女人。連我都忍不住想沉醉其中。
我突然愣住了。
“你看,輔助線加在這裏,這道題就很好解了。明白沒有?”
“啊,什麽線?加哪裏?”
“我隻能再給你講一遍,一會我還有事。”
原來當初我是這樣看啟軒的,這樣全無自我,全然放棄。在他的光環下,我心甘情願地放棄自尊,甚至裝傻扮愣,一心惦記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夠不夠多,埋怨的是自己跟不跟得上他的腳步,想都不想就往延安跑。我從沒想過,他想要的是什麽,我能不能給。一個女人那般仰視的,視對方如神祗的,夾雜著愛慕的目光,我都難以抵擋,一個男人該怎麽抵禦?除非,他真的不愛她。他對我的縱容,實際上隻是親情而已。
我怎麽現在才明白呢,在把自由生生葬送以後。
如潮的懊悔襲上心頭,我痛苦地難以自抑。
一大滴滾燙地液體滴在我的手指上,幾乎把我的手指燙穿。
我啊的大叫一聲,跳了起來,跺著腳。低頭看清是焊錫,慌得趕快用手去摳。
“什麽事?”宋教官遙遙抬起頭,有幾分不悅。
鑽心的疼痛得我滿眼是淚,但看到他鐵青的臉,我生生把眼淚又含了回去。
“報告教官,沒事。”我垂下手,在桌下去摸索粘在手上的焊錫。
“沒事你叫什麽?”
“報告教官。”我的手一摳焊錫,皮頓時被扯下來一塊,疼得我暗暗咬牙。我吸了一口氣,說:“剛剛裝好了一部分線路,一高興,就……得意忘形了。”我疼得聲音都變了。
他眺望了一下我的桌子和線路板,冷著臉說:“上實驗課不許喧嘩。坐下。”
我趕緊坐下,裝作去綁鞋帶,鑽到桌下,擦了疼出來的眼淚。剛才忍得好難受啊。
手指受了傷,線路板就裝得更艱難了。我咬著牙捏著手指,等到何助教晃過來,勉勉強強也沒完成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