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吹盡黃沙不見金(七十四):暗示

(2023-08-10 05:27:22) 下一個

一連幾天小晚都沒有睡好。她苦思冥想自己有沒有越界,反省自己是不是什麽地方給了小順不該給的暗示,給了他不該給的希望。她的確一見小順就忍不住想照顧他,要麽覺得他沒吃飽,要麽覺得他凍著了。可那隻是因為小順身世可憐,也許就是這種關心讓從小缺乏關愛的小順誤會了。如果真的像端敏說的那樣,小順沒把她當姐姐,她該怎麽辦?她想都不敢想下去。幸好她從來沒送過荷包手帕這些令人誤會的東西給小順。她想做個兔毛圍脖回贈小順,可惜手藝太差沒做成,圍脖變成了兩個細細的兔毛圓筒,勉強湊合可以當手套戴。即便這圓筒她也沒縫好,更別提送了。趁現在還來得及,得趕緊斷了他的念想。

她開始有意避開小順。他上長城值守前她不再去送吃的,而是托夥房的其他人去送,不再去檢查他手上的凍瘡,不再提醒他要擦藥要泡生薑水,甚至更改了每天回房休息的路線和時間,改變了生活習慣,即便路上偶然碰見他,也非常客氣,不多說話。

然而,無論是夥房門口,演武場,還是大街上幹癟多須老頭的攤子前,小順總有辦法堵到她,浮圖關隻有巴掌大。她很匆忙,沒空說話,趕著去夥房或者去洗澡,小順就陪著她走一段,把她送到地方。她很累心情不好皮膚粗糙要早睡要晚起,他會連門都不進守在門外等她熄燈上了床再走。她肚子疼頭疼骨頭疼,不能出門不能見人,不過不用看大夫,他就在門外站一會才離開。他從長城上下來,寒風中立了不知多久,隻為了見她一麵,跟她說幾句話……每當她想說別來了三個字時,他就像隻被拋棄的小狗一樣望著她。

於是,她隻好繼續回避、裝傻。直到有一天,小順拿來了狐皮鬥篷。

 

狐狸皮是蔑爾乞人來換糧食留下的,雖然他們在和蔑兒乞人作戰,時不時會有牧民來用皮革刀具換點糧食,守城將領並不禁止,相反,這是大家互市的良機。藍田玉石子就是這麽來的。

火紅的狐狸皮,輕輕一吹,毛會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又合攏到一起,再不識貨的也知道這是上好的皮草。寒冷的冬天,在大風雪裏裹緊,會暖到人心窩裏,然而,這份溫暖不該屬於她。

“我特意向大哥討來。姐姐趕緊試試。”興奮讓風順的兩頰紅撲撲的。

“小順啊,這個禮物姐姐不能收。”她強調著姐姐兩字,這段時間裏,她已經有意無意強調了兩個字很多遍。

為什麽?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太貴重。”她充滿內疚和慚愧地垂著頭,不敢看對方的雙眼。

“不過幾塊狐狸皮,有什麽貴重的?”他問,“是不是有人在姐姐耳邊亂嚼了舌根?”他騰得從桌旁站了起來,帶起一陣風。

“小順啊,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選擇著最委婉的表達方式,“在姐姐家鄉,皮草是很貴重的,隻有丈夫和戀人才能送皮草給女子。”

“那是你們異人的習俗,在浮圖關,誰都可以送這些禮物給別人。”他打斷她的話,“姐姐,你現在浮圖關,這裏是大周朝,不是你的家鄉。”

“……我如今的確在浮圖關,”她說,“可我畢竟是異人,與你不同。”她強調著不同兩個字,抬頭望著他,希望他聽懂暗示。他烏黑的眼眸好像深潭,原先分明還帶著幾分孩童般的稚氣,此刻已消失殆盡,隻有純淨深邃的波紋,一不小心就要把跌跌撞撞行走的她吸進去。

“有什麽不同,不都是人?難道姐姐每天要吃五頓飯,有四隻手,八隻腳?”他反駁著,孩子似的執拗和直率又跳了出來。

“小順,不要這麽孩子氣,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些。”她避開對麵的深潭,生硬地說。

“那是什麽?”他問。

小晚終究沒有勇氣說出那句話。

“反正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她說,仿佛費了很大的力氣。

“姐姐……”他見她左顧右盼,心裏涼了半截。他回身拿起那件鬥篷,抖開,似乎在欣賞它的毛色、布料。轉瞬間,他把鬥篷披在了她的肩頭。

“姐姐,就一天……哪怕你不想要,就披一天……好不好?”隔著柔軟的鬥篷,他雙手籠著她的肩膀,幾乎乞求般問道。

兩人麵對麵站立,她猛然發現他比自己高這麽多。對著他寬寬的胸膛,她腦袋裏嗡的一聲。

 

 

暗示不管用了,必須要明示。先給周圍的人吹吹風。

她拿著終於縫好的圓筒手套來到風許住處。見到她,風許有點詫異,直到她拿出圓筒手套。說是手套實際隻是兩個小圓筒,大拇指處掏了兩個洞,剛好可以讓大拇指穿過,套在手上像長出來的袖子。

“這個……我想托你轉交給順將軍。請你……過幾天再轉交給他。別說是我做的……我不希望他誤會。”她吞吞吐吐說出來意。

“誤會?”風許皺了皺眉。

“我是異人,跟他在一起,會連累他的。我比他大太多,我們不可能的。”她直截了當地說。

風許怔了怔,他沒想到情況會變成這樣。

“如此,你不如把東西拿回去,當從沒來過。我轉交給他,他也會知道是你做的。” 他略一思索道。拙劣的手工,同一塊兔子皮,不是昭然若揭嗎?

“可是……”她似乎有點失望,“這裏冬天這麽冷,他的手……”

小順的手上全是凍瘡啊,不給他,他怎麽過冬呢?她擔心著。

“拖拖拉拉,才會害了他。”他有點惱火,早知如此,當初在京城就不該救她。

“邊關冬天年年如此,將士們誰不是餐冰臥雪?誰不是起早貪黑?吃的飽飯,穿得上冬衣已經要謝天謝地了,誰不是一身傷病?你放心,他沒那麽嬌貴。”他生氣地說道。

沒你他也可以活得很好。他想著,心裏替小順不值。

然而,他這幾句話在小晚聽來,卻是那麽冷冰冰。

“什麽叫……他沒那麽嬌貴?你見過小順的手麽,都快成紫砂掌了。你這個做大哥的,有沒有心疼過弟弟?”她追問道。

“……將士們守衛邊關不是來請客吃飯的,可大家是來打仗的,不是來挨餓受凍的!穿的暖和點,裹好手腳,遇到敵人才拿得動刀槍,明明可以不挨凍,偏偏要大家凍死凍傷,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她忍不住反駁。

他本意隻是讓她別以為自己不可或缺,沒成想一著急話過了頭。她的話說中了他最近的心病,他竟無言以對。

風順的手,他早習以為常。凍瘡誰沒有呢,他也有啊。枯燥的練武,荒涼的邊關,永不休止的寒風……他有沒有心疼過弟弟?小的時候,他的確心疼過,換來的總是義父的責罰。不能怕苦怕累,義父對他們吼道。慢慢的……他和風順都習慣了這種生活,習慣了流血傷口和疼痛,習慣了冰冷尖銳沒有轉彎的男人的世界。或許他們不是習慣,隻是麻木而已。

也許,自己對小順的確不夠關心,才讓他對別人的關愛那麽渴望。

“東西留下吧。我會想辦法告訴他的。”他坐在桌前,雙手握緊,努力平抑著情緒,半晌低聲說。

意外獲勝的小晚把手套小心地擺在風許桌上一角,出門時她回頭望了望那短促的絨毛,心裏卻像吞了黃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