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昨晚微信圈的朋友傳來消息,説葉永烈走了,我頓覺有些突兀,記得他是一九四零年出生的,比我大七歲,還年輕啊。隨即我給他夫人楊惠芬老師掛電話,電話是一位女學生接的,説楊老師悲慟過渡在休息,我不便打擾,隻請轉告“節哀順變”,便惆悵掛斷。
我和永烈兄相識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一九七六年一月,我進少兒出版社工作,社領導安排我幫戴山同誌籌辦《少年科學》雜誌,聯繫有關部門,走訪老作者,記得刊名的書法,是我持了社裡的介紹信,請上海畫院周慧君和錢茂生兩位書法家寫的。他倆各寫一條,選用時因嫌周慧君的字太娟秀,就選用錢茂生的。
經過一年多的奔波,《少年科學》終於出版了,因為戴山當過“上海出版係統造反隊司令”屬三種人,不能當領導,科長由江南造船廠工人出身的黃廷元擔任,總編是張伯文,我當科學幻想和科學小品方麵的編輯。
《少年科學》創刊號的第一篇“科學小說”是由葉永烈寫的“石油蛋白”。我們在討論刊物專欄時,考慮到用“科幻小說”這個名字,可能會有資產階級浪漫之嫌,所以欄目名用的是“科學小說”。
葉永烈的“石油蛋白”,是文革後發表的第一篇科幻小說,此稿發表後,曾經受到一位極左者上綱上線的攻擊,誣説有政治背景和陰謀。在這場爭論中,我挺身而出,據理力爭,寫下了《棒喝可以休矣!》一文為他辯護。以致他在二零一二年,為我《半空堂記遊》一書寫的前言中還提及:
“亞法為人正直、熱情、快人快語。由兩件事,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一是我的《石油蛋白》成了十年浩劫中唯一公開發表的中國科幻小說,居然有某位‘左公’懷疑這篇科幻小說有什麽特殊的政治背景。亞法得知後,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在1982年7月5日寫下《棒喝,可以休矣——陳述一些歷史事實》,依據自己的親歷的《石油蛋白》發表經過,用事實予以痛斥……”
那時《十萬個為什麽》叢書也開始編新版,葉永烈在學生時代就是該書舊版的作者,聽說編新版,他經常用自行車載來一大摞一大摞的稿件,發黃的稿紙,粗獷的字跡,數量頗為驚人,以致新版的《十萬個為什麼》有相當的篇章都是葉永烈的文章。原來他在十年動亂中,沒有誤入歧途,浪費才華。編輯部的好幾位同仁都忙著為他編稿。大家驚歎他的勤奮和明智,傾佩他的遠見和冷靜。
一九七八年六月,中國科協在上海浦江飯店召開“全國科普創作座談會”,我作為年輕的科幻作家被邀參加,同時參加的有鄭文光、蕭建亨、童恩正、劉興詩……我們八人聚在一起,由葉永烈執筆,寫了一首長詩,登在六月一日《文匯報》的頭版。
可歎的是,當年參加會議的科幻作家,除劉興詩和我之外,其餘的都過世了。
記得會議結束前的一天晚上,高士其前輩在上海大廈的住所接見了我們。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我和簡毅一起把《小靈通漫遊未來》的樣書送往他家中,簡毅是該書的封麵設計美編,他為此得了全國裝幀一等獎。
那時葉永烈住在漕溪北路500弄,一條破陋巷子裡,房子很小,進門是一張檯子,檯子後就是床。我倆把書搬進屋裡,楊老師熱情地從床底下搬出西瓜招待我們,臨走,還塞給我們一大把大白兔奶糖……
我之所以至今還記得他漕溪北路500弄的地址,是因為那時候《少年科學》的稿費和樣書都是我寄的。
九十年代初回國,永烈兄嫂多次請我去徐家匯附近的“和記”吃飯,某次在桌上他跟我提起,有一家電訊公司,請他在同意書上簽名,用“小靈通”作為手機品牌的冠名權,他同意了。我問他們給你專利費沒有?他說沒有。我說生意人不該欺負讀書人,他們應該付你專利費的,他哈哈一笑説,別人也這樣給我講,並不介意。
一九七九年由於李政道的提議,安徽大學設立了少年大學生班,老社長陳伯吹親自帶隊,由戴山和我陪同,邀請葉永烈等四人前去採訪。
在安徽大學,葉永烈帶我去見他北大的老同學溫元凱先生。
《安徽日報》知道葉永烈來了,向他約稿,因第二天一早要見報。半夜報社派摩托車來招待所催稿,隻見他躲在房間裡,用複寫紙夾在兩張稿紙中間,一式兩份,奮筆疾書,倚馬可待,出筆之神,令人驚嘆。
八十年代初胡耀邦掌權,那是一九四九年後,中國政治環境最寬鬆的年代,有關方麵知道葉永烈居住困難,掌管科技的國務院副總理方毅,親自批條給上海房地局交辦,按理說有這樣級別的批示,永烈可以挑選好的地段,但是他隻在原住址附近,選了一套兩房一廳的公房。
房間小,藏書多,那時他的兩個兒子葉丹和葉舟也大了。他把陽臺封死做書房,兩個孩子同住一間房,住所依然很逼仄。新居的裝修得非常簡單,至今留給我記憶最深的,是貼在書櫥上,方毅贈他的一條題詞,字幅不大,是用硬筆寫的。
搬進新居後,我在他家中吃過一次晚飯,那時他母親也在,飯菜是老太太做的,大碗盛菜,非常樸素,老太太母儀風範,非常和藹。
晚飯後,孩子回房做功課,到了七點鐘,他喊:“出來看晚間新聞。”孩子們非常順從,一聲不響出來,看完新聞後,他又喊:“回去做功課。”孩子又乖乖地一聲不響,回房間去了。
雖然我和永烈很熟,但很難用文字描繪他的表情,他舉止莊重,不苟言笑,但不苟中,又帶著幾分誠懇的微笑,微笑中又蘊藏著熱情和睿智,似乎和他的稟賦一樣,學理科出身,又有出色的文科天才,我凡胎肉眼,說不清。
有一次我和楊老師談到對孩子的育,她説:“一個家庭有個嚴父非常要緊,如果家中父親沒有權威,孩子很難成材,我做老師,這樣的家庭我見了很多。”
他們的兩個孩子,葉丹和葉舟都非常優秀,一個由美國GEC公司派駐在台北,一個也在美國的大公司擔任重要職務。
說到永烈的成就,少不了楊老師的功績。
前些年我去他天鑰橋路的新居,的客廳裡掛著兩條書法掛軸,一條是陳伯達的墨跡,他指著另一條説,這是楊老師父親的墨寶,老人家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的……
一番寒暄後,他倆陪我參觀了“沉思齋”書房,永烈指著書櫥裏排放整齊的文件夾説:“這些都是這些年我倆去世界各地採訪的錄音資料和照片,是她幫我編號整理的……”語句中透露出無限深沉的愛和感激。
楊老師高興地指著寫字檯上的電腦和打印機説:“亞法,現在永烈的文房四寶改朝換代了。”
他倆陪我去樓上,到用遊泳池改建的書房裡。永烈取出一本四角翻閲得卷起的《巴頓傳》説:“葉丹小時候把這本書看得滾瓜爛熟。他到美國GEC公司求職時,總裁麵試,問他,你知道我們美國有個巴頓將軍嗎?小丹把巴頓將軍的故事背了一遍,高興得總裁當場拍板,並派他做亞洲部門的總經理,常駐台灣。”
離開他家時,楊老師指著桌子邊的幾瓶酒説:“朋友送來的,永烈不喝酒,亞法你拿去喝了!”我看見其中還有茅台,自然就卻之不恭了。
二零零七年五月,永烈夫婦來澳洲做講座,在悉尼時,我陪他倆參觀景點,看到他倆並肩攜手,一路細語的時候,我暗暗羨慕和祝福他倆執子之手,與子皆老的幸福晚景,同時腦子裡浮出一道公式:(1+1)=∞;(1-1)=0。一對誌趣相投的夫妻共同奮鬥,絕對可以建立一番大事業,而一個夫妻誌趣相悖的家庭,一定是一事無成。
我一九八八年出國後,知道葉永烈改寫文物傳記了。他作品噴薄,碩果累累。但盛名之下,謗也隨之,我回國和個別所謂的作家朋友聊天時,他們滿臉不屑,有的甚至以正統文學自居,揶揄他的作品文學性不強,沒有創作性,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生動的比喻和形容……我隻用一句話回答。若幹年後,或許你們的作品統統將被掃入垃圾,甚至被後代嘲笑,而葉永烈的科幻小說和紀實作品將還會有人翻閲,他的《小靈通漫遊未來》曾經印刷三百萬冊,影響過一代小讀者,這就是明證。
葉永烈留下作品可用浩瀚二字形容,且不說他採訪陳伯達、胡喬木等老一代共產黨人留下了文字和錄音,也不說他的《四人幫興亡》、《江青傳》……更不說他影響一代人的科幻故事,光説他頂著極左思潮,敢於採訪傅雷家屬、馬思聰家屬,介紹梁實秋等一係列作品,對後世的影響,將是功德無量的。
老友孫樹棻先生,曾經跟我談起過上述問題,他很贊同我的觀點,他說:“我在作協開會時,跟這些盡磨嘴皮子的人爭論過,千説萬說,葉永烈的勤奮是你們遠所不及的,他寫的數千萬字,就是叫你們抄,你們都沒有這份苦功!”
在一個朝晉暮楚的社會裏,知識分子的求生是不容易的,如魚飲水,冷煖自知,每個時代的冷煖,隻有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知道。他知道我文筆鋒利,壯懷激烈,曾私下跟我說:“亞法,寫有些事情要述而不論,多記錄事實,少發表議論,議論留給後人,一旦喪失發表權就犯不著。”這是多麼委婉和機智的忠告呀!
我和永烈的最後的聯繫是,二零一九年一月十八日,我在上海發了個Email給他:“永烈兄:好久不見,諒必兄嫂都安好?我近日在上海,29日返澳。不知你在上海,還是在海南島避寒,如方便,約時來拜見你。”隨即,收到他的回覆:“謝謝,我因赴美勞累,目前住院,容日後見麵,祝春節愈快!”接著又發來了一篇小文《不言當年勇》,文前加了句跋語:“摔了一跤,把我摔醒了,明白了老之將至。”
去年,我在微信上看到,永烈把藏書和采訪資料都捐給了上海圖書館,上圖做了個“葉永烈專藏”,欣慰的是,他多年的收藏的書籍和資料,終於有了一個安定的歸宿。
我和永烈兄相交四十餘年,要說的花絮很多,但隨著記憶的衰老,漸漸地朦朧了。他和我的通信至少有近百封,都是手寫的,可惜我出國時,都留在辦公室沒帶走,當廢紙處理了,現在想來殊為可惜,否則也可以歸入他的專藏中。
雖然在最後的Email通信中,我知道他住院,總以爲他隻是從美國回來,旅途勞頓,休息一陣就會康復,他畢竟隻比我年高七歲,人生八十小不算老。下次見麵時,還想和他商量,共同出資,仿效陳伯吹老的“兒童文學園丁獎”,成立一個“科幻小說奬”,鼓勵和提攜寫科幻小說的後進。不料他遽然走了,而且走的時辰這麽不巧——瘟疫期間,而我被囚在悉尼家中,不能前往弔祭。
嗚呼哀哉,永烈兄,百般無奈,我隻能在地球南端,遙望故國,你不沾酒,隻能一酹咖啡,為你送行了!
二〇二〇年五月十七日於半空堂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