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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兒社那代人的幾個綽號

(2017-02-05 04:39:44) 下一個

      少兒社那代人的幾個綽號

                                     ——王亞法

 

       我在文革後期的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八日,進入少兒出版社工作,在那裏度過了新中國政治上最寬鬆的八十年代初中期。

       一九八八年我去了澳洲,光陰如箭,一瞬間已近三十年了,同時期工作的同事和師輩,不少已相繼謝世。我亦進入老年,回憶當年的同仁,腦子裏往往隻出現容貌,卻叫不出的名字,癡想了半天,有時隻想起了他們的綽號……

       當年的少兒社,不少人都有一個綽號。我曾問過幾位老一輩的同事,追溯綽號的起源,有的說起源於文革幹校,因為那時大家離家獨處,關在幹校裏,生活枯燥,沒有娛樂,又不敢談敏感話題,彼此隻好取綽號,相互調侃取樂,又有的說,早在文革前就有了起綽號的風氣,舉例說文革前大家去井岡山下生活,美編陳清之先生,登山時雙手擺動,疾走如風,因此得了個“老將軍”的美名,這或許是少兒社最早的一個綽號。

       到了文革住進幹校時,如上所說,綽號就風行了,以致工宣隊進駐後,訓話時指出:“一個文化人的單位,像水泊梁山一樣,幾乎每人都有綽號,小資產階級歪風邪氣……”

       抖掉曆史的灰塵,現在回想起那些綽號,有庸俗,有高雅,有尖刻,有醜化,有調侃,有恭維,時而憶及,不由失笑。

       少兒社那代人的綽號,是少兒社的一段曆史,也是我青年時代的一段記憶,趁我還未得老年癡呆症之前,趕緊把它寫下來。不過在開文前我要聲明,此舉純屬記載曆史,沒有對任何人有褒貶的意思,況且其中不少人是我的師輩和好友,那時雖沒有對老一輩喊老師的風氣,但是他們曾經傳授給我許多編輯經驗和做人的知識,每每憶及,我都從心底裏感恩他們,懷念他們。

 

               

                 “洋老蟲”陳伯吹

   憑陳伯吹的資格,當少兒社的社長綽綽有餘,隻因他不是共產黨員,按規矩隻能當副社長,正社長由團中央派來的陳向明同誌擔任。

    陳伯吹是我社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資曆豐富,著者等身,最近我從網上查得:“潘漢年一九二五年闖上海,經陳伯吹介紹,任上海中華書局《小朋友》周刊的校對員。”可見其資格之老。另外他還是北大校長陳佳洱的父親,港澳辦大佬陳佐洱和指揮家陳佐湟的伯父。我和陳佐洱的認識,就是由他介紹的,記得那時我把剛出版的中篇小說《失蹤的馬隊》送給他,請他指教時,他很高興對我說:“看到你們青年人有成績,我很高興,我把左耳介紹你認識,他是《福建青年》總編,你可向他們投稿,今後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你們要多相互幫助鼓勵。”

    陳佐洱原來的名字裏沒有“人”和“水”,就叫“左耳”,記得四人幫打倒不 久,高士其前輩提議組織武夷山科普夏令營,我和陳佐洱就住在建陽山區的一個木棚裏,那時他說到自己的名字時,指指左邊的耳朵,說:“就是這個左耳。”後來見他的名字裏添了兩個邊傍,官運也亨通了。陳佐洱當《福建青年》總編時,發過我不少文章,文革後第一篇正麵寫鬱達夫的文章《鬱達夫鬱曼陀故裏訪問記》就是在他刊物上發表的。

    現在網上查閱陳伯老的數據,隻有一句“文革受到不公正待遇”以搪塞,許多細節都省略了,既然官史不提,我隻好從老一輩同事口中聽到的傳說來補充了。

    陳伯老的生活以節儉聞名,文革開始,少兒社的造反派抄了他的家,據參加抄家的人說,他把紮牛奶瓶的棉線,捆紮成堆,把牛奶瓶紙蓋的蠟質刮下,另行裝瓶保存,以備不時之需……另外抄出了一封他和太太的通信,大意為,他太太去北京旅遊,上全聚德吃烤鴨,陳伯老的回信有:“上全聚德吃烤鴨,切莫將鴨骨丟棄,帶回家燒湯煮麵,其味最佳……”之句;在幹校時,他早上在食堂買兩個肉包子,將包子皮吃掉,剩下的兩個肉丸,留著中午放些醬油,泡湯下飯……

    幹校睡的是迭迭床,年輕人睡上鋪,年長的睡下鋪,那時朱延齡和另一位年輕的,睡在上鋪,陳伯老睡在朱延齡的下鋪。陳伯老喜歡吃臭乳腐,他把臭乳腐放在麵盆裏,麵盆放在床底下,散發出陣陣奇香,朱延齡和另一位青年聞著不是滋味,但仗著陳伯老是前輩,不好意思叫他移走,最後朱延齡出了個怪招——幹校有午睡的風氣,午睡時,趁陳老未睡著,朱延齡假裝問另一位青年:“什麽臭味呀?”

    另一位回答:“是老頭子的臭乳腐。”

    朱延齡說:“咱倆假裝打架,把老頭子的麵盆打翻掉……”

    躺在下鋪的陳伯老聽了,一骨碌爬起來,趕緊端起麵盆放到外屋去……

    當年聽朱延齡講述這段笑話時,捧腹大笑的場景似乎就在眼前,然而他也已經謝世有四年了,回憶此事,不禁叫人唏噓。

    陳伯老的綽號叫“洋老蟲”,上海人把老鼠叫做“老蟲”,“洋老蟲”是小白鼠的意思,陳伯老個子矮小,皮膚白皙,紅鼻子,冬天戴頂耷拉著兩片帽沿的深色棉帽,中裝棉襖,看見人習慣避開走,平時很少說話。他的綽號隻在私下傳呼,大家當麵都很尊敬他,叫他陳伯老,他畢竟是兒童文學的宗師。

    一九八一年,陳伯老從抄家歸還的款項中,捐出五萬五千元,作為“兒童文學園丁獎”。當時聽了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大家無不讚歎他高山仰止的偉大精神。沒想到陳伯老平時如此節儉,今次竟出此大手筆,要知道五萬五千元,在當時是筆大數字呀,這是他老人一筆一劃寫出來的錢!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六日,陳伯老在上海華東醫院逝世,享年九十一歲,可惜當時我在澳洲,沒能前去鞠躬送行。

 

 

                  “老山東”林劍修 

         林劍修文革被打成“走資派”後,從“青年報”社長的崗位上,調到少兒來當牛鬼,“解放”後留在少兒當社長,不久團中央派來了一位資格更老的幹部陳向明,林劍修禪位,當了副社長。當然他的副社長和陳伯吹是不同的,林劍修是黨內的副社長,有權,陳伯吹是黨外的副社長,是聾子的“左右耳”。

       林劍修是老黨員,原先是山東老區“大眾報”的社長,資格十足的老幹部,

一口膠東腔,因此大家當麵叫他“老林”,背後叫他“老山東”。

       說實話,老林是一個十足的,受人尊敬的共產黨員,他思想傳統,為官清廉,原則性強,性格剛直,文革後,大家在討論中國往何處時,老林明確作出回到五十年代去答案,因為那時人們的思想單純,而他呢,剛進城享受供給製,搬進以前資本家住的“武康大樓”,國家配給兩個保姆,站在他家的窗門前,可以清楚地看到宋慶齡寓所的花園……

       我和老林的私交不錯,他喜歡《紅樓夢》。那時我年輕,能背出許多《紅樓夢》裏的詩詞,因此我們的話題很多,如逢假日和星期天,時會備幾碟小菜,邀我陪他小酌聊天。我從工廠調往少兒社的手續,是他催促人事科去辦的,從傳統友誼說,我們有師生之誼。

       老林“解放”,複出工作不久,備了小酒,邀我去聊天,酒後他說:“當年打倒我的時候說是正確的,現在解放我的時候,又說是正確的,我都搞不清了,到底是打倒我正確,還是解放我正確……”這是我聽老林酒後最情形的一句話。那天他的太太老曲也在旁邊,對我說,今後我要好好支持老林的工作。

       現在回想,從個人感情上來說,我有點辜負老林,原因是在少兒社成立三十周年的慶祝會拍集體照時,女作家竹林,帶了葉元(電影《林則徐》劇本作者)的女兒,衝進詩人黎煥頤的辦公室,搧了李煥頤一個耳光,當年我年少氣盛,不分青紅皂白,憑著小兄弟的江湖義氣,前去幫竹林說話,此事鬧得很大,連市委宣傳部都下了批評,影響很不好……前次回國,聽《文學報》的朋友說,李煥頤前幾年過世了,我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他當了好多年右派,吃了不少苦,平反後回到原單位,因為我看不慣他因長期苦難生活而造成的不良習慣,而歧視他。

       我和李煥頤睡在同宿舍的一個房間裏。他的床鋪在我左側,他嗜煙如命,每天一早就躺在床上抽煙,劣質煙味熏得我咳嗽,更使我惱火的是,他在青海二十多年勞改,帶回來唯一的“財產”——一包駱駝毛,放在他的床下,不料到了春天,裏邊生蟲,鬧得滿房間蟲子滿天飛,咬得我渾身疙瘩,苦不堪言。如果它年我倆再在在九泉相逢,我一定向他鞠躬道歉,請他原諒我當年的年輕無知。

       “打耳光事件”後的一個星期天,老林突然邀我去他家裏,一進門他就怒氣衝衝地教訓我:“他,他,他媽的……”他激動時有些口吃,“你這個年輕人,香臭不分,支持歪風邪氣,我本欲培養你,現在事情鬧得那麽大,連宣傳部都知道了,你叫我怎麽說……”

       現在我才明白,當初老林有意培養我,可惜我年輕不知趣,白白辜負了他的一番苦心,現在回想,真有些愧疚。

       老林的晚年非常不幸,他視網膜脫落,晚年失明,他有兩女一男,老伴逝世不久,小女兒得癌症隨即而去,雙重打擊,據說,不久他也走了。

       老林有個獨生子叫林康,老林打倒那年頭,他也吃了不少苦,那時他才十幾歲。文革開始,武康大樓被抄家的戶數不少,抄家物資堆放在地下室,長期沒人管,林康年少貪玩,跟鄰居小孩一起去拿了一支氣槍在走廊裏玩,戶籍警經過看見,問他槍的來源,小孩子不知深淺,跟他頂牛。晚上老林下班知道這事後,連連歎息道,你得罪了戶籍警,如果那人是君子,他當你是小孩,不與你計較,算你幸運,如果他是小人,那你就闖禍了,果然第二天,林康就被文攻武衛抓了進去。

       我和老林的交往中,使我認識到,作為個人,老林是個好人,重家庭生活,重友情,有是非感……但到了單位,作為黨領導,他就一口一個原則,一口一個黨性,以另外一種麵孔出現,從那時我就感覺到,這個黨不能入,入了黨,人性被黨性替代,太可怕了。

 

 

              

                “老叔公”——呂鶴鳴

   呂鶴鳴是出版科的一員老將,我進社的時候他已經老態了,花白的頭發,背有點駝,四季穿一套藍色中山裝,我十幾年後離開少兒社,他依然容貌不改,定格在那個時期。

    呂鶴鳴為人和藹,無論老少都當麵叫他“老叔公”,他沒有架子,都樂於答應。他好健談,有空常來我們辦公室閑聊,聊抗戰時重慶出版界的曆史;聊他和“北新書局”老板李曉峰的關係;聊共產黨解放上海時,他在小出版社趕印朱毛標準像的舊事……有一次和幾個青年人聊天,有人問:“老叔公,你經過新舊社會,你說說看到底共產黨好,還是國民黨好?”

    老叔公猶豫一下回答:“國民黨的理論沒有共產黨好,共產黨裏的壞人比國民黨多。”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有人說反問:“老叔公儂瞎講,共產黨是偉光正的,怎麽會壞人比國民黨多呢?”

    老叔公不緊不慢解釋:“儂看,共產黨曆次政治運動揪出來的都是壞人,可國民黨沒有揪出那麽多呀……”

    老叔公的解釋使人信服,好在八十年代時,人們的思想比較解放,大家敢說話,有些話如果放在今天,恐怕就不敢說了。

    老叔公因為工作關係,足跡踏遍中國,盡管他說得一口餘姚上海話,語言天才平平,但自稱能講四川話和廣東話,一次他和校對科的胡曉姍去廣州聯係工作,小胡回來說,老叔公根本不懂廣東話。後來有人問老叔公是怎麽回事?老叔公冤屈道:“我們碰到的那位仁兄是潮州鄉下人,一口潮州土話,無法溝通。小胡是北方人,她辨不清廣東話和潮州話,就誤會我不懂廣東話了。”

    上海人把爺爺的弟弟稱呼為“叔公”,叔公在舊時農村的輩份是很高的,族裏人有糾紛,都請叔公去祠堂評斷。

    一次我當著許多人問朱延齡:“為什麽呂鶴鳴的輩分那麽高,大家叫他老叔公?”

    朱延齡把頭把頭一縮,背一躬,做了個怪動作,說:“老縮躬!”

    於是大家都笑了。

    前幾年回上海,和老同事聊起老叔公,說他已經過世好幾年了。

 

 

                

                  “老滑頭”陳力萍

  在我上海半空堂的寓所裏,掛著一幅陳力萍畫的漫畫,一隻白白胖胖的老鼠,胸前掛著一件圍腰,上麵繡著一隻天真爛漫的小白兔。大白鼠的手裏抱著一隻豬形的儲錢罐,在畫的右上角,是我寫的一首打油詩:“一家三口豬鼠兔,豬是老子娘是鼠,豬鼠和睦同持家,最憐兒子是小兔。”下麵是畫家的題跋:“鼠皆有須婦人則無,令嫂屬鼠,故不畫須也。”遊戲筆墨,讀來頗能噴飯。
  小時候讀過《小朋友畫報》和《娃娃畫報》的,沒有一個不知道陳力萍其人的;小時候吃過“偉多利米老鼠”糖的,更應該記得陳力萍先生。他就是畫那隻可愛的小老鼠的老畫家。陳力萍先生擅長畫誇張的老鼠和猴子,他是中國兒童畫的名家。可惜咱們中國人不像老美會做生意,人家出了個迪斯尼,像發現了一座金礦一樣,賺了不少錢,而咱們的“迪斯尼”,在我出國前,至少還擠在天山新村二房沒廳的公房裏,工資一百多。

  陳力萍先生為人樂天,整天臉上笑嘻嘻的,從不憂愁,也從不在我們青年人麵前擺老資格,耍名人腔,大家在背地裏叫他“老滑頭”,他知道了也不生氣。別看陳力萍先生矮老頭子一個,貌不驚人,論資格比我們社長還老,他當過新四軍文工團的團長,但沒有官運,官越當越小,究其原因,用他的話說,他不會對人說重話,不會批評人,翻不下麵孔來,再則,他不喜歡當官,不喜歡整人,當官沒有作畫隨心所欲,所以他終於無官一身輕,和我們一班普通人平起平坐。
  也許是緣份,陳力萍先生和我很談得來,我們休息時常在一起聊天,說死話(上海話:開玩笑之意)。他是個老煙鬼,至少有四十幾年煙癮。我們說死話的範圍,一般離不開抽煙喝茶的主題。有一次我們在一起談科幻創作,他忽發奇想,說他也在搞一項科幻發明,計劃開一家香煙中心,就像煤氣公司一樣,直接將煙用橡皮管子通到客戶的寫字台旁邊,這樣既可以防止亂丟煙蒂,又可以消滅火災,也有利於環境衛生,如果有這樣的中心,我第一個申請,裝三根管子,一根是“中華牌”的,一根是“前門牌”的,一根是“飛馬牌”的,有客人來聊天,我就根據關係的深淺和級別的高低,遞上一根,接著他就大談向誰孝敬“中華牌”,向誰遞上“前門牌”,向誰恩賜“飛馬牌”,連演帶說,亦莊亦諧,不乏有調侃諷刺,說得大家捧腹大笑。
    陳力萍先生有高血壓和心髒病,每當心髒病發足,他就發誓戒煙,隻要心髒略有好轉,他又故態複萌。有一年上海流行戒煙糖,陳先生決心戒煙了,第二天上班,他咬咬牙不帶香煙,隻帶了一包戒煙糖,結果到中午時分,他來到我辦公室,小聲道:“小王,借半包香煙給我,讓我捱到落班。”因為那時買香煙是要香煙票的,遇到煙癮發足,隻有向同事借貸救急。我說剛才不是聽你說在吃戒煙糖嗎?他哈哈大笑,苦著臉道,我香煙沒戒掉,戒煙糖卻吃上癮了,一番死話又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那一年,我剛分到紹興路的新房子,請他來我新居吃飯。他一進門就嚷嚷:“今天吃你的飯,我花銷大了。”“你何必花錢去買東西。”我隨口道。“我哪裏買東西,剛才我帶了架照相機,不料擠公交車時,被賊偷了。”他漫不經意地說。“那怎麽辦?”我有些著急。“照相機到無所謂,隻是照片拍不成了。”他沉吟一下又說,“那我就給你們畫張全家福吧。”  就這樣,在吃晚飯時,我隨口胡謅了一首打油詩交給他,第二天他就把畫畫好,送到我辦公室來,於是有了本文開頭說的那張畫。

    在少兒社的旁邊,有條叫楊家宅的小路,這是上海典型的鄉鎮小街,狹仄的街道,兩側開滿了小店。我們休息的時候,喜歡到那裏去閑逛,有一次,我看到陳力萍在一家熟菜店門口張望,店夥計從裏邊端出一大盤熱騰騰,香噴噴的幹燒牛肉。我說:“陳老師,這牛肉不錯,你可以買一點回家下酒。”他噗喇一笑道:“我家的財政規矩是,我按月上交工資。按規定,在外邊吃喝是掏私人腰包,在家裏喝酒是公款開銷,這可以納入公款開銷,我回去叫老太婆來買。”說完幽默一笑,拉我回辦公室去。前幾年我回國碰到他,他依舊紅光滿麵,談笑風生,一點也沒有心理衰老的跡象。我問他退休後是怎樣打發時間的,他是溫州人,和同濟大學的李國豪教授是發小。他說常和李國豪一起回溫州老家,上雁蕩山寫生,有時給家鄉人寫詩作畫,騙酒喝,騙肉吃,騙賓館住。他和十幾年前一樣,還是滿口癡話,不失幽默。按年齡算,陳力萍先生也應該有九十多歲了,雖然他幾十年來經常心髒病發足,煙酒不停,據說至今仍安然無恙,究其原因,除了他性格開朗外,還與他的淡泊名利,不整人,不與人爭的樂天個性有關係。古人說仁者壽,我想就是這個道理。

 

 

                    “小韃子”達應麟

   達應麟是北大文科的畢業生,人生得斯文白凈,一副書生氣,又講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那時每逢開會,傳達上級文件,主持人都請他來念讀。達應麟是文藝組的,負責編輯兒童小說一類的書,因為他是回族人,又姓“達”,所以‘大家都喊他“小韃子”。

    小韃子是黨員,因此,有關牽涉到重要的事,領導都安排他去做,那時出版社剛恢複,需要招聘有文字基礎的青年來工作,達應麟受領導派遣,去崇明農場招生。

    他接受這份工作後,自然有許多人找上門來,拜托他開後門,他都嚴辭回絕。他去崇明農場後,看到一起去招工的人員在招待所相互托關係搞交換,如負責三隊招生的,有個關係戶在五隊,負責五隊的有個關係在三隊,他們之間就秘密商議,相互交換。小韃子剛從學校出來,看不慣這種歪風邪氣,回來後向領導匯報,當時社領導負責此事的副社長是劉培康,據說老劉隻是淡淡地回答:“社會是很複雜的,你年輕還不懂,不要管此事。”

    說起劉培康,私下聽傳說,不知他是出身還是政曆問題,他的檔案中注明,可用,但不能當正職,果然,不久他調入出版局——隻是當個副局長,終其一生在官場中隻是副職。

    老實說,我在少兒社的十三年間,社級領導中,水平最高,工作能力最強的就是劉培康,可是他得不到領導的重用。在一個優汰劣勝的社會中,像老劉這樣的人材千千萬萬,他們的心情是沉重的。

    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一,老劉在局裏值班,按規定春節期間正副局長輪流值班一天,當時我住在紹興路28號,就在紹興路5號的出版局的對麵。那天老劉突然來訪,邀我到他值班的辦公室去聊天。那天他跟我聊了許多社裏人事關係的事,也些許流露出他懷才不遇的心情,我現在還清楚記得,臨出門他給我的最後一句告誡:“小王,今天的話,哪裏說,那裏散,傳出去對你不利,我畢竟還在副局長位子上!”

    我笑語回答:“知道,老劉你放心好了,我一出門就忘記了!”

    兩人大笑,握手分別。

    為寫此文,我在微信中找陸元林,請他幫我回憶。陸元林是中央美院的六十年代畢業生,吳冠中的門生,少兒社不少書籍的封麵裝幀是他設計的。他曾經得過全國美術裝幀一等奬。他為人詼諧幽默,很有才華。他在微信語音中回答我:“劉培康很有人情味……後來調到局裏當副職……”可見對有人情味的領導還是懷念的。  

    以上這段舊事,三十年來我從未向人說起,今天敲鍵,寫到“小韃子”時,順便提及。猜想老劉如果健康的話,今年也應近九十歲了,如果他還健在的話,我回國設法探望他,在今天時過境遷的環境裏,我們也許可以放膽地談論往昔日的舊事了。

 

                     

                  “洋槍”朱銘善

   

    說到“洋槍”這個綽號,免不了要把話題扯遠些,不過這些閒話可能對後人研究少兒社的歷史,或許會有些許幫助。

    少兒社這塊土地的前身,是明朝吏部侍郎李同芳的墓園,不知什麼時候,哈同的兒子戴維·哈同,在園中靠馬路的一側,造了一幢別墅,將陵園裡的一對贔屓置在別墅後,陽光房的臺階前。我七十年代進社的時候,那對贔屓還在,但上兩塊石碑已經移到了草地邊,一塊打碎,做底座,另一塊橫臥其上,上麵的字跡已經漫漶了。那時我住在宿舍裡,黃昏閑來,在石麵上澆了水,查閱碑文,墓主李同芳,萬曆三十三年(1607)丁未科進士,鐵嶺人,曾任吏部侍郎……

    據在那幢樓辦公的文藝組編輯王亦波說,八十年代初,戴維·哈同的子女,曾從國外來,由外事部門帶著來參觀過。

    本世紀初少兒社舊房被拆,改造成現在的十二層新樓。前不久回鄉,我問老同事,那對贔屓和石馬搬到哪兒去了,他説被埋到地下了。我聽罷不由嘆息,那個戴維·哈同的洋人,還懂得把它放在屋前做擺設,反而這批中國子孫不懂,把這五百年的真貨埋沒了,我想如果把這幾件東西陳列在新樓的大廳裡,該是多風雅的事……別提了,還是借趙本山的一句東北話説:拉倒吧!

    再說別墅後麵一塊廣闊的草地,我去的時候,草地的邊緣還有一些法國牛毛草,後來因為沒人管理,牛毛草漸漸被野草吞沒了。

    據老一輩説,文革前社工會在草地上鋪沙,築了個排球場,供大家娛樂。

    卻說有一次排球對壘時,甲隊的領隊是洪祖年,此人寧波口音,個子矮小,乙隊領隊是朱銘善,此人孔武高大,胸毛濃密,有洋人味。比賽前甲隊洪祖年舉臂高呼:高呼一定要戰勝“外國洋槍隊”!於是乎,“朱銘善”的綽號就誕生了。

    朱銘善和我較友好,無人時我倆常在一起議論時政。記得最清楚的一個細節,是毛澤東死的那天,我乘七十一路公交車去上班,在車上聽人說,一早工總司在南京路的幾家布店搶白布……到了社裡,我把朱銘善叫到一旁,悄悄地告訴他這件事,末了,又加一句:“估計老頭子死了。”他聽完,手臂一抖,半截香煙掉在地上,現在想來,可見那時的政治氣氛何等肅殺恐怖。

    八十年代,自行車是上海人的主要交通工具,上海人把自行車叫作“老坦克”,上下班時人手一部。

    為了方便大家,門衛室備有一隻打氣筒,忙碌時供大家輪流使用,那天下班,華三川打罷氣,直起身,捶打著腰部,歎説:“吃不消,吃不消!”,排在後麵的朱銘善,接過氣筒說:“幹校裏挑糞,你比誰都跑得快,這回打幾下氣就吃勿消了!”華三川訕笑道:“這倒真的,人是賤骨頭,有工宣隊管著,力氣就來了,現在沒有工宣隊管,勁道也沒了。”

    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那個時期的知識分子相處隨和,沒有架子。

    我一九八四年出版的第一本《張大千演義》是朱銘善給我做的封麵設計,並由他介紹在西安“未來出版社”出版,原因是他中央美院的一位老同學,文革後復出,和文字編輯一起來上海組稿。這位美編同誌,皮膚漆黑,四肢粗壯,與他的身份極不相配,如不介紹,你一定以為他是一位陝西來的老農。朱銘善事後告訴我,別小覷這位同學,他的爸爸和周恩來同時去法國留學的,也是中共的早期黨員,後來犯了錯誤,家道中落,由此他積極接受思想改造,下農村,娶貧下中農的女兒當妻老婆,徹底改造成了一個陝西老農。

    朱銘善博覽群書,知識麵很廣。他的讀書姿勢很有特色,手指夾一根香煙,一對大腳丫往寫字檯上一擱,旁若無人地翻書,這是他留給我最深刻的印像。

    我出國前曾向他告別,他說,你年紀輕出去闖蕩吧,我是老了,隻能等在這裏看了。

    前年春節我和美國回去探親的陳偉民兄邀請老同事聚餐,朱銘善沒來,告說他身體欠佳,離此事一晃又兩年了,不知他近來身體情況如何,祝她老而彌堅!

 

 

 

 

                      結 束 語

 

    少兒社同仁們的綽號還有很多,計有:彭老翁、阿慶嫂、奎師兄、小棺材、巴女、金魚眼、全是鋼……若要一一寫來,足可出一本厚厚的書。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如果把少兒社比作舞臺,我們這群,早已是下場的角色,就連當年“少年科學”的美術編輯張慈慧,我們一輩人中最年輕的小姑娘,也已經退休多年做奶奶了,更遑論比我年長的師輩人物。

    記得一九八二年,建社三十周年的時候,社裡組織過一次紀念活動,拍過一次集體照,那時的社長,是團中央派來的陳向明,副社長是我前文說到的林劍修。嗣後每人發過一本紀念冊。由於多次搬家,我寫這篇文章時,已經找不到那本冊子了,不過如果找到了,我也不忍卒讀,其中故友新鬼,令人落淚的聯想太多了……

 

 

               二〇一七年二月五日於悉尼食薇齋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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