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網上流覽新聞時,得知著名學者包遵信先生去世的消息。
對於我們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來說,包遵信的名字是思想啟蒙的代名詞,具體地說,他的名字同影響了一代人的《走向未來》叢書是連為一體。由包遵信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自一九八三年開始出版,共約七十餘種,以介紹西方現代哲學和文化思潮,融會文理、倡導科學理性而著稱,被譽為中國新思想啟蒙運動的先鋒和主將。當年,我們懷著對“走向未來”的憧憬,如饑似渴地在新華書店找尋最新出版的《走向未來》叢書;二十多年後,當讀到包遵信先生的訃聞時,昨日“走向未來”的豪情,竟變成了今天“回首往事”的唏噓,隻是,叢書卷首引用的馬克思的名言恍若就在眼前:“思想的閃電一旦真正射入這塊沒有觸動過的人民園地,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
“四人幫”垮台後,曆史悠久的商務印書館重新推出“漢譯世界名著”係列叢書,同讀者暌違已久的西方古典名著自始重見天日。至於現代西方思潮之介紹,則付之闕如,至到一九八三年《走向未來》叢書麵世,局麵方為之改觀。該套叢書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多為中國科學院從事科學史或科學哲學研究的人員,因而“科學方法論”成為這套叢書的特征和標誌,其中的許多著作對當時的社會思想和人文環境造成巨大的衝擊,被認為是開啟了當代中國的一次啟蒙運動。除了包遵信擔任主編外,叢書的顧問中不乏當時的頂尖學者和高層智囊,如嚴濟慈、杜潤生、張黎群、陳一谘、陳翰伯、鍾沛璋、侯外廬、錢三強,編委中還有現在擔任北京市市長的王岐山。
最先出版的《走向未來》叢書包括金觀濤與劉青峰的《在曆史的表象背後》及《激動人心的年代》《現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GEG ─一條永恒的金帶》等共12種,一上市就被搶購一空,不到三個月就第二次印刷,印數從數萬冊躍至二十幾萬冊,堪稱“洛陽紙貴”,後又連續出版了多部力作,如《人的現代化》、《富饒的貧困》、《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儒家文化的困境》、《走向現代國家之路》 、《整體的哲學》等,都在思想界引起震動,成為當時大學生們爭相閱讀的書籍。比如,當時的人們對“實現祖國四個現代化”的口號都耳熟能詳,滾瓜爛熟,但是《人的現代化》一書這樣告訴讀者,實現社會的現代化取決於人的現代化。這樣的觀念,無疑為人們開啟了觀察與思考的新視窗。文革結束後,人們的思想處在價值真空狀態,但受圄於長期的對封、資、修思想的批判,大家對擁抱資本主義觀念還多少有些保留,但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則昭告人們,資本主義精神並不是對金錢和利潤的赤裸裸的追逐,而是有其特殊的精神風格和文化意義,其所呈顯的特征都和某種宗教上的倫理態度相互呼應,共同構成了現代人普遍的生活方式。另外,筆者還讀過其中一本介紹學貫中西的思想家嚴複生平的著作《搖籃與墓地 -嚴複的思想和道路》,對嚴複從早年崇尚、傳播西學到後期力倡尊孔複古的人生曆程有了一個比較全麵的了解。不過當時在閱讀時,總為自己沒有機會象嚴複那樣到國外“體驗生活”,親身感受東西文化的激蕩而若有所失,感覺並不能從書本上真正理解嚴複在思想和價值體係上那種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和對傳統文化宿命般的回歸。如今,有了大洋兩岸的生活經曆,再回過頭來閱讀有關嚴複的書籍,相信感觸一定會大有不同。
《走向未來》係列叢書每本都是小開本格式,衣服口袋足以容納,封麵采白底黑色現代畫派圖案,在當時顯得非常別致。記得那時候的書印刷質量不太好,紙張過薄,一頁紙正反兩麵的字跡有時候會互相幹擾,甚至一本書裏麵有好幾處缺頁,而且叢書發行時正處書價節節上漲之時,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影響讀者們對這套叢書的趨之若騖。當時我曾納悶,這樣一套多由北京知識圈內的精英所編著的、享有全國影響力的叢書怎麽會由地方出版社出版呢?日後才了解到,《走向未來》叢書的一位主要作者劉青峰,其父親曾是中央部委中的一個部長級幹部,劉青峰的哥哥時任四川省委宣傳部長,而《走向未來》叢書的另一位主編金觀濤同劉青峰是夫妻檔,他們雖然掛靠在團中央青少年研究所,卻得以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這套影響深遠的叢書。可能的情況是,四川的出版便利是當時的北京所沒有的。除了《走向未來》叢書外,在當時思想界影響比較大的,還有兩套叢書:一是由甘陽、劉小楓、蘇國勳等主編,由三聯書店出版的《文化:中國與世界》係列,另外一套是李盛平等主編的《二十世紀文庫》。
巧的是,筆者年前有幸在華府結識《走向未來》係列叢書之一種《人體文化 – 古典舞世界中的中國與西方》的作者之一謝長先生,交談的話題自然離不開 《走向未來》叢書。謝長曾從事舞蹈藝術工作,對舞蹈語言和舞蹈人類學等學科有相當深入的研究。在最近的一次交談中,我們也談到了包遵信先生去世的消息和當初他們撰寫書籍的背景及經曆。謝長建議我去看一下《人體文化》的共同作者葛岩的一篇關於當年“地下讀書會”的文章。文章說:“從六十年代末期開始,不少曾積極參於文革的大中學生失意於現實。其中的一些人開始閱讀禁書,形成今人所說的地下讀書活動。這種時為禁忌的活動分布廣泛,參與者眾多,在某種程度上,是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運動在民間的序幕,是催生日後許多理想主義文化精英的搖籃。《今天》雜誌的詩人中、“星星畫派”的藝術家中、《走向未來》叢書的編輯中和參與改革設計的策士中,不少人是在地下讀書活動時開始了其知識和文化的準備。”
六十年代的“大革文化命”,客觀上成就了八十年代人性的複蘇和全國上下的文化研究熱。二十年後的今天,理論的鋒芒和理想的激情過後,文化研究仍然是學術界的熱門話題,但是她的領軍人物包遵信先生卻離開了我們。我雖從沒有機會見到過包遵信先生,但是,二十年前購買的好一些《走向未來》從書中的書籍,我想我會長久保存下去的,歲月匆匆,哲人已逝,但記憶是不能忘卻的。